孙七目瞪口呆,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为何堂堂一个县令,能给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打‘欠条’。
不,甚至据他观察,今日去商铺选购的人中,还有很多人压根不算是平头百姓。
崇安城门口成日都有官差宣讲,说是得在崇安境内待满一年,才能向县衙请诉,官差们会来查验,只有通过,成为有户籍的百姓......
不过是十几两银钱,虽然也不少,可哪里能和官印的威力相比......
孙七完全僵在原地,脑子一时间乱哄哄的,不知所措。
王五便笑道:
“孙老弟,别那么大惊小怪,你在城中待久了,便知道咱们县令做事素来是说一不二。”
“商行那头的意思很明白,这张纸既算银票也算商票,之所以县令愿拿官印打欠条,一来是因为现在城中来往的流民渐多,担心百姓信不过商行。”
“二来是因为各家说不准都有远行的时候,远不如将东西放在商行保管,换一张需本人持公验兑换的欠条,随处兑换更好!”
“余县令都说了,这张票没了还不算要紧,只要有公验,她们翻出账册,自然也会将东西给咱们!”
“如此,不是很好吗?还省的天天担心离家时家中遭到劫掠,剩不下什么。”
王五絮絮叨叨了许多,眼见孙七还在发呆,想了想,又难得多言道:
“县令是仙人,仙人难道还能贪几袋米粮?”
“我可偷偷告诉你,县令之所以先用欠条的法子写商票,只能本人通兑,就是因为担心现下流民们因为一张商票便被劫杀,所以才酌定公验比商票重要,确保东西能到每个人的手里.......”
“咱们县令可和那些视人命与草芥的狗官一点都不一样!”
不一样。
确实,一点也不一样。
直到王五走了许久,那句‘若是有朝一日县令能将商行开遍九州各地就好了’的叹息仍萦绕在孙七的脑海之中。
孙七满脑子也都是——
如果真的这商行能开遍九州各地.......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但就是,好。
很好。
每个人的心血,都该在各自的手里,哪怕是路上被截杀,死了也不能让东西落到那些杀人如猪狗的畜生手里。
他们再也不用推着车,带着大包小包的行囊奔波,到一座商行,便随便找到一处嘉实商行歇脚......
商行里什么都有,有衣服,有药铺,有杂活,有吃食......
还有糖。
虽然,虽然有银钱,随处都可以买到糖。
可崇安的糖,似乎很特别,特别甜,特别香,特别剔透......
特别,值得人多活一口气。
纵使天涯海角,只要能吃上这么一口,好似都会回到崇安。
更会回想起,崇安是一座甜香扑鼻,四处流淌着如蜜一般气味的城池。
往日那些苦日子,那些不堪言的疼痛,断指,残肢,血肉皆已经过去......
他们仍活在未呱呱落地之前的娘胎里,仍然未品味过世事的种种苦楚......
他们......
仍然无忧无虑。
孙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又是如何走到的商行,但等他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到达通兑处,将一袋粟米,甚至连带几件逃命时都不曾舍弃的银器放在了通兑处的桌台之上。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说:
“我,我想给我娃娃换点儿糖......剩下的不要银钱,都换成商票。”
桌后端庄的女掌柜正与余县令对话,两人齐齐看来,令素来绷着面皮装强硬的孙七不自觉一缩。
孙七兀自唾弃自己的失神,又后悔刚刚没有先给县令行礼问安。
他急的浑身冒汗,却见余县令随意朝后招了招手,道:
“给他换,各种糖都来一些,再给他一袋羊奶,我记得他还有个孩子。”
县令,县令大人居然还记得他有个孩子!?
孙七一时间受宠若惊,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更好。
余幼嘉却没犹豫,径直接过二娘手中写好的‘欠条’,核对一遍无误之后,稳稳盖上了县令的官印,而后又笑眯眯的将孙七所要的东西都递了回去。
孙七惶惶然接过,正要跪下谢恩,却听自家县令道:
“孙七,好好干活,早些得个户籍......”
“你和你的娃娃,往后都会幸福的。”
幸福。
幸福。
甜香四溢的商行内,已几乎过了半生的孙七,第一次听到了这两个字。
这两个从前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听过的字。
不过,又如此熟悉,轻善。
第一次听到,孙七便对刚刚自己始终无法描述完善的甜香,有了更确切的概括——
不受苦,就是幸事。
无忧无虑,就是福事。
两者合在一起,那不就是幸福吗?
确实,确实应该幸福的.......
他们这些朝不保夕的泥点子,生活在崇安,这辈子也算是甜过,幸福过了......
孙七躬身长拜之后,泪流满面走了。
余幼嘉则是收回视线,对二娘继续刚刚的言语,道:
“......淮南的第二家商行就先用县丞印,等往后多开几家商行,信誉更好些,咱们再琢磨一个统一的刻印。”
“不然现下一下子拿出统一的刻印,但旁人压根不知晓咱们到底是何处冒出来的牛鬼蛇神,哪里能信得过咱们?”
“先用崇安的官印,让来商行选购的人知道万一没了东西,还能凭官印来崇安找我,心里也更信服几分。”
二娘无奈极了,但她脾性温和,又不敢还嘴:
“你说的都对,可是现下让哪位亲信代持如此重要的官印,还得保证对方并无二心?”
“我倒是愿意去,可现下城中事务忙的人每日脚不沾地,娘子军们仍是分出一半,由胜男率领往另一处州府而去,欲要开辟新商道,现下哪里还有人可用?”
余幼嘉摸了摸下巴,问道:
“走了一半,还留有一半呢,再找找其他娘子军。”
“城中名册应当还在你手里,你报一下名字,我听听看还有谁让我有些印象。”
二娘无奈,掏出随身的册子开始念名:
“秋分,寒露,立春,霜降......”
二娘口齿清晰的念着人名,余幼嘉安静听了几个名字,便挥挥手打断了她:
“立春还在城中?”
二娘细细查验了一遍册子,确定此事后,方才点了点头:
“不错,她素来深居简出,阿妹记得她?”
余幼嘉闻言便笑——
立春,立春。
谁能不记得立春呢?
崇安大乱之后,那自城门上射下的第一支穿喉之箭,箭名,可正是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