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原本不叫立春。
她活了二十八年,曾有好多的名字。
最早在那个小渔村的时候,她被爹娘叫做‘贱女’。
作为家中的老十三,她如村中所有人一样,有几个‘嫁’入大户人家的姐姐,几个只存在于旁人口中,却消失无影无踪的姐姐,几个因手脚麻利而被留在爹娘身边,不肯轻易许配人的姐姐.......
但她也更特别一些。
那就是她家的爹娘始终没有生下一个男孩。
这是要命的事。
不是什么传宗接代,继承香火......于小小的她而言,这意思就只是原原本本‘要命’的意思。
一直生不出男孩,爹娘就要一直生。
可打渔也不是什么紧俏事,有多少收成全凭天意,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多吃一些别人的份。
没什么能从杀人更节省粮食。
那些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之中,她也曾数次在打渔时被爹娘丢下海去,好在有大姐把她捞回来,又同爹娘反复提及她容貌很好,晚些说不准能换些银钱,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但她勉强捡回一条命,就得有其他人丢掉命去。
在她之后,爹娘又生了两个妹妹。
那两个妹妹都是一落地,一口奶都没喝,被看了一眼胯下,便被丢在了打渔的鱼篓里。
鱼篓腥臭,蝇虫漫天。
她们就那么从白天哭到晚上,从一开始被蚊虫啃咬时的大声哭闹,而慢慢变得无力反抗......
最后,‘嘤’的一声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这声音同年少时无数夜晚村中的动静逐渐重合,她做梦都想离开那片渔村。
可她脚步那么短,那么矮,肚子那么饿,兜兜转转也没能走出去。
她只能等,她想过自己或许会像那些嫁入大户人家的姐姐们一样,被爹娘送去大户人家里面伺候人,只要能离开这个渔村,什么都是好的。
但她没想到,爹娘为了多一两银钱,将她卖给了一户死了儿子的人家,要她陪葬冥婚。
那是她的第二个名字,她叫‘陈家妇’。
她想跑,可被毒打一顿后塞到了棺材里。
她不想死,很不想死,所以凭着自己憋气打渔,警戒呼哨不输顶顶好渔夫的本事,硬生生在棺材里打起了许久许久呼哨。
她渴望有人路过这片坟地救下她,所以这回打呼哨打的也格外久,久到许是过了日,过了夜,几乎是要憋死的时候,有个胆大的屠夫听到声音,挖开坟墓救下了她。
那年她十三,屠夫三十有六,生的肥头大耳,是个酒浑虫,有过妻儿,不过妻儿难产,一尸两命......
但,她真心谢他,于是便跟在他身后,硬要嫁给屠夫,用以报答他。
屠夫虽生的凶悍,乍一看不像什么好人,可心肠却不坏,他说她太小,还没一只小狗儿大,不能给他当媳妇,但可以留下给他当闺女。
于是,她有了第三个名字,‘小狗儿’。
阿爹的营生虽也不是时时都好,可杀猪时旁人不要的下水却也够她满足。
那三个月里,阿爹在外杀猪,她就在家中将那仅有的几件家当擦了又擦,期许着阿爹今日替人主人家杀猪时,主人家能不要那几件下水,她也要起锅烧肉,和阿爹一起饱餐一顿。
可三个月后的某一日,她盼呀盼,没能等到阿爹先回来,却等回了将她封进棺材的陈家人还有几个官差。
同在一个县城里,陈家人看到坟墓被挖,知晓她逃走,又经邻里听闻屠夫多了一个女儿,便使了些银钱带着官差上门,将她抓个正着。
等阿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又被打了个半死。
阿爹见她如此,大怒着冲进门,可那些官差见他一脸凶相,竟是先一步动了手......
阿爹倒下的时候,很沉,很沉,怎么也扶不起来。
官差们见有人死,摸走了家中为数不多的几件值钱东西。
陈家人有官差撑腰,也不十分胆小,生拉硬拽又将她卖了。
小狗儿没了家。
她也换了第四个名字,叫‘艾草’。
艾草是个没开脸的雏妓。
老鸨见她有几分姿容,让她跟着一个名叫‘芙蓉’的头牌,顺势学学芙蓉是怎么伺候人的。
在那个白天死寂,夜晚犹如鬼魅横行的地方,人人都说芙蓉的脾气不好。
她最初的几年里也这么觉得,因为芙蓉总是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也总是将她的脸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好久消不去疼。
但是后来,那群大老爷们来的时候,芙蓉姐姐却还是挡在了她的身前。
她看得出来芙蓉姐姐分明害怕的浑身都在发颤。
可芙蓉姐姐却仍指着她脸上的青紫,说她丑,不好看,不会伺候人,不如由芙蓉来伺候,让那群大老爷们放过小小的她.......
她那天站在门前站了很久,她想,等芙蓉出来,她往后发誓再也不偷偷往芙蓉的茶里吐口水。
可芙蓉没能出来。
芙蓉被活生生打死在了屋子里。
而她也被其中一个对她脸上红肿颇为感兴趣的老爷随手一指,带走,成了三十七房小妾。
在那个人人都挨过鞭子的县衙后宅里,这回,那个小渔村里出来,本能成为最警戒,最厉害渔手的女娃娃,又换了个名字,‘三七’。
至此,她已经在十年里换了五个名字,却仍说不上来心中的难受到底是什么。
分明,这回,比先前所有的名字都算好。
分明,这回,除了挨打,她已经能够吃饱饭,甚至还比从前胖了不少。
分明......
挨打其实也还好,因为她所知的寻常人家,妇人平日里也少不得被打。
她该满足的。
只是,她站在四四方方的屋檐下时,偶尔还是会打呼哨。
只是,燕子飞过的时候,她仍会试试自己的目力可否还能看清燕子的每根羽翼.......
她该满足的......
只是,可能还需要一些日子。
她如此想着,但,世事的难料再一次超出了她的想象。
那一日,县衙后院火光四起。
人人惶惶自危。
那一夜,武库之中灯火通明。
小娘子说,名垂青史。
泪光与火光一同燃烧的夜里,她终于能回想起年少时在那个满是咸腥味的海边,阿爹把她推下海时,她奋力扒在甲板上时说的话语——
她说,爹,别杀我,只要给我一口饭吃,我做的一点也不比男人要少,我能网到很多鱼,我能让大家伙都吃饱饭。
亲爹没信她,把她推下了海水。
不过,余县令信了她。
余县令给了她归处,给了她一把弓,给了她一个生机勃勃的好名字,立春。
而如今,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余县令又找到了她,给了她官印,给了她人手,给了她银钱,对她说:
“立春,愿不愿去淮南出个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