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
‘坟冢’二字,犹如一道凉风徐徐而来。
纵然在场之人都是已经见惯生死,可却仍然被这凉风吹的一激灵,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向张三所示意的地方。
余幼嘉顺着张三的视线扫去一眼,却没点头,只答道:
“崇安的乡亲们。”
乡亲......
乡亲......
莫说是络腮胡以及那几个诨号特别的汉子,连张三这土生土长的崇安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愣。
好几息之后,他才哑声问道:
“都是死在原先那场大乱中的......乡亲们?”
乡亲们这几个字,张三说的极缓,浑像是喉咙里压着一口浓痰。
余幼嘉微微颔首,但又很快摇了摇头:
“原本都是死在大乱里的崇安乡亲,后来又多了一些大乱之后受伤,或是外头来投奔的流民,因伤势过重,体质太差,又与前面那些人一同安眠在此处。”
安眠,安眠.....
那一瞬,张三想起了自己的媳妇,孩子,脑子里像是断了一根弦一般,径直迈步而去。
而后,他便见到了许多记录生平事迹的木碑——
不,不是许多。
而是,一眼望不到头,数不尽的木碑。
瘦猴认得几个字,跟在自家将军身后,为其他人念了几个木碑上的生平,便无论如何再也不肯开口。
因为不只是他,连不认识字的兄弟们都发现了一件事——
木碑的材质长短不一,碑上的生平是或长或短,不尽相同的悲剧。
可每个木碑的末尾,都有这么一句相同的话【特立灵牌,望知归路】。
归路,何处算是归路呢?
络腮胡不知,痦子,麻脸,瘦子都不知,甚至已经回到崇安的张三......
也不知道。
他们所熟知的东西,是漂泊,是痛苦,是滚烫的鲜血,是卷刃刀尖下破碎的血肉......
唯独,不清楚如何能算得上是人世的‘归处’。
是起义军四处佯攻,等着朝廷发粮发粮求饶,可算是人一生的归处?
还是原先来时说好等杀光崇安的贪官污吏,便落草为寇,随兄弟们一同每日吃酒吃肉,潇洒度日.....
才可算是一生归处?
粗听起来,这些似乎都痛快!
大刀一挥,马蹄一震,那些往日欺负过他们的官兵只能抱头鼠窜......
可等杀完人,吃完饭,同兄弟们欢庆完,囫囵寻个地方闭上眼,总会回想起从前——
他们成为流民,灾民,难民前的日子。
那些日子里,多少也曾有过一些安定。
那时候种田辛劳,干活辛劳,每日都被征各种税的畜生气个半死,可回到家,看到娃娃扑上来叫一声阿爹,推开门,看到媳妇已做好热热的汤饭......
和痛快绝对搭不上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窝囊。
可,好安逸。
木牌上所说的‘归处’......
归,归,总有个地方可以随时回去,才叫做归,不是吗?
几个汉子各有各的沉默,隐约间,好似又闻到了从前那股吃食的香气。
痦子咽了口口水,拍了旁边的瘦猴一把,小声问道:
“俺肯定这两日骑马累坏了,如今有些饿的昏头,鼻头满是饭菜香,你还有从安义带出来的肉干不?分俺吃些。”
瘦猴原本已经隐约感觉出不对,可听到弟兄这么说,腹中顿时涌上些许饥渴,嘴比脑子快一步道:
“哪里还有更多!”
“咱们将军听到平阳王已经攻占寿春等地的消息之后,生怕崇安先一步被平阳王攻占,没法报仇雪恨,赶忙向大王辞行,日夜奔驰而来。”
“大王那边什么个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些愿意跟随将军离开的弟兄们除了一匹马,一个水囊,一些随身的杂物,几乎啥也没能带出来......甚至是马也是因咱们牵得快,才骑走的!”
余幼嘉在旁安静站着,将这些言语一一记在心里细细琢磨,等那两个大嗓门而不自知的汉子对话完,才开口道:
“你们可有闻到饭菜香气?”
“此处离崇安的炊房不远,想来如今已是到了做饭的时辰......你们若是愿意挪步,不如去炊房里面看看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几人都以为是余家的炊房,张三虽也早早饥渴,却仍婉拒道:
“城外的弟兄们还在挨饿,咱们没道理吃独食。”
还是早些四处逛逛,看看如今的崇安,变成了什么模样,能否令弟兄们安下身来,才是要紧事。
一人饭饱,一顿饭饱,一时饭饱,都不是长久的安宁。
若是当真要在崇安安身,往后,可是得豁出命去的。
如今不能为了一时饥饿,耽误更大的事情。
余幼嘉只随意的点点头,似乎并不怎么意外,边走边道:
“那便算了。”
此话一出,除了一直在书册上写写画画的五郎,其他人都惊呆了。
络腮胡汉子瞪大眼睛,满脸横肉一颤一颤,心中暗自嘀咕这小娘子怎么如此实诚,说不要就真不给,一点也不客气。
余幼嘉本也不是啰嗦的人,一边同迎面而来的热切百姓们打招呼,一边带着他们走近炊房,走过炊......
没有走过。
因为络腮胡汉子等人显然已经发现了炊房的异状——
寻常人家的炊房,最多不过一炉一灶,一桌四条木椅。
而此处的‘炊房’,居然是成串连排的平屋,起码得有寻常人家五间正屋合在一起那么大。
炊房最内,是几个正在淘洗,焖饭,炖菜,烧水的妇人。
妇人不断在炉灶间奔忙,不时便有新鲜热腾的饭菜出锅,被打入干净的大盆之中,等待食客挑选。
如今日头还没落下,可炊房里仍聚了些许因各种原因早下工的崇安百姓,百姓们身着朴素,各自有序排着队,等着开饭......
每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十分的理所当然,没有觉得丝毫不对。
远离崇安已经有一段日子的张三瞠目结舌,问道:
“余小娘子,此处的人应该只是普通百姓?她们非亲非故,看衣着也不在同一处干活,为何能聚在此处用饭?”
军队行伍与大户人家家仆之中确也有这样的大锅饭不假,可大多都只是为了对付一口。
此处上有八十老妪,下有牙牙学语的小娃娃,并非行伍,又不像家仆,甚至一看就知道非亲非故,可碰面后稍一招呼,便能聚在同一张桌上用饭,顺势说说笑笑......
张三感觉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络腮胡等汉子也是差不多的神色。
余幼嘉顺着他们所视的方向扫去一眼,道:
“我刚刚忘记说了,此处不单是炊房.......亦是人民食堂。”
“崇安推行餐有所食,老有所养,只要是愿意留在崇安干活的良籍,都可以在此处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