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食堂,便不会再相邀。
错过商行,亦不会再相邀。
那若是错过崇安......
余幼嘉堪堪止住话头,迈步而去。
几人跟在余幼嘉身后,余幼嘉散漫行于主街之上。
如今的崇安,百姓比初逢大乱时要多不少。
虽还不算十足十的热闹,可三五成群的百姓们匆匆步过,也算是为崇安新添了一份绝无仅有的生机。
几乎每一步,余幼嘉等人便会撞上迎面同县令打招呼行礼的百姓。
而每个人几乎都大同小异,开口第一句问县令安好,而第二句,便是问——
‘您吃了吗?’
质朴,淳厚,简约。
这是真正面朝黄土背朝天之人,才独有的问候。
人之初欲,在性命,在果腹。
人对食物,亦与其他畜生不同,总有一种敬畏,向往。
这份敬畏被蔓延到问候与被问候者身上,变成一种最纯粹的关切。
这份关切再蔓延......
便足以让人心热。
身后仍是一片沉默,余幼嘉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同那些来打招呼的百姓们问候,只在看到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之时稍稍顿住了脚步。
余幼嘉记得她,但时日已有些长,已经有些记不住姓名:
“你是......那个大雪夜抓住我脚踝求救命的妇人罢?”
“你的孩子如今如何?”
大雪夜,长街满尸体。
妇人被救时奄奄一息,却还护着孩子。
从前没机会,但如今碰见,自然是要多问一句的。
那妇人显然受宠若惊,本不敢多作打扰的她赶忙松开背后襁褓,抱着孩子上前:
“正是正是。”
“余县令您瞧,我与孩子都好好,还是多亏了您,若不是您,咱们娘俩早就死了.......”
余幼嘉掀开襁褓,细细瞧了瞧脸颊隐约已经胖出不少的小娃娃,随后问道:
“你们如今在何处安身?可有去县衙申领贴补?”
那妇人更加感激涕零,眼中泪花翻涌,几乎要哭出声来:
“劳烦余县令记挂,还惦记着我与孩子!”
“我们娘俩如今过的比从前我家那死鬼活着时过的还好,原先那畜生县令几番征税,我原本家穷的连奶都几乎没了,可崇安一到您手里,就什么都好起来了。”
“依崇安律法,谁家若有孩子,一岁前便会有羊奶棉布肉干等各种贴补,我孩子刚好九个月,还能受此庇佑,今早还有娘子军们挨家挨户探访,给我送来东西......”
妇人的哭啼声有些稍大,余幼嘉指尖一顿,顺势轻轻拍拍眼睛睁得圆溜溜,不停好奇观望四周的小娃娃。
小娃娃发出一连串咿咿呀呀声,妇人总算是稍稍回神,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
“总之托余县令您的福气,一切都好。”
“前几个月带孩子辛苦了些,也干不了什么活计,不过上个月城中新设慈幼房,我白日将孩子托付给慈幼房,再去同李四娘子学绣艺,等每日差不多这个时辰下工,便带孩子回家......”
如此,不但能赚些银钱贴补家用,也能不将孩子送走,自己多多照看......
好,一切都很好。
路上相遇,还会细细问她近况的余县令,那更是好得不得了!
余幼嘉闻言微微颔首:
“那也不枉费我同姊妹们前几个月如此辛劳.......”
“去罢,炊房已经开门,等晚了抢不到好吃的饭菜。”
那妇人破涕为笑:
“余县令说笑,其实都好吃哩。”
什么好吃难吃,只要能吃饱,都算好吃!
余幼嘉想到那些万年不变的菜色,这次选择保持沉默,妇人兴高采烈的告辞欲走,正迈出几步,却又看到了自己县令身后的张三等人。
妇人犹豫几息,到底还是唤道:
“张三?”
余幼嘉略一挑眉,转过头去,便瞧见张三那张不过半年便沧桑不少的脸上......一片空洞,麻木。
妇人没等到回答,又疑心自己认错,有些不好意思的同在场之人解释道:
“想来是我认错了,张三媳妇从前是我的邻里,她嫁到城外,我嫁到城内,她男人是个猎户,从前给我们家送过些野味.......”
最难忆,最难忘,是从前。
直到妇人告辞远去,张三仍呆呆站在原地,不肯发一语。
周围人都能看出他的沉寂,余幼嘉思虑几息,仍是坚定的朝商行的方向走去。
正午时她从商行出来,而如今,除却日头偏西,其余一如既往。
甚至,由于这时间点已经迫近日落的缘故,大部分百姓已经下工,所以逛商行的人多了不少。
热热闹闹的商行里,卖最好的商品,仍然是糖与果酱。
哪怕是已经吃饱,明显是消食闲逛的人,路过商行门口,闻到一锅锅新熬制出来的果酱香气,也会要上些许果酱或是果糖,带回家当闲嘴。
张三身后的弟兄们才刚刚知晓此处吃饭可以不用花银钱,如今乍一看到商行里面的场景,又是一阵瞠目结舌。
络腮胡汉子站在街上,指着商行内柜台前来来往往的散客们,声如洪钟:
“崇安的饭食不用钱,为何此处买东西也不用钱?”
“小娘......余县令,你可别告诉俺们兄弟,此处也按平民庶民浮浪人分类,平民便可以随便拿东西,浮浪人得付钱?”
他这双大眼睛分明看得一清二楚,柜台前那些来来往往的客人里,有一些会掏钱买东西,有一些则是只掏出一方像是公验一般的东西,在掌柜面前稍晃一下,而后便走了......
这不就是不用钱吗?
余幼嘉顺着对方的手指看去,随口道:
“哦,这倒确实不是不要钱,不然我便一点也没赚头了......”
“这是挂单,也可以说是‘赊账’。”
余幼嘉耐心解释道:
“城中有不少人将银钱存在商行之中,吃每月一厘的利息钱,可他们偶尔又会有用到银钱的时候,所以我便让人以挂单的方式先给他们记在帐上。”
“他们每月都会有工钱,也会在商行中有些开销,每月月底时工钱开销相抵,结余的银钱才是该给他们的工钱。”
而如此依赖于商行的百姓们,又通常不会将工钱领走,而是重新存放在商行之中。
于是,便有了一个良性的循环......
几人听得一愣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余幼嘉却素手一挥,阔气道:
“进去瞧瞧吧。”
“今日无论你们从商行里拿走什么东西,都由我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