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窗纸泛出一层微弱的冷蓝。
我披衣而起,尚未点灯,便听院外传来阵阵哭声。
一位妇人跪在门前,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草编婴儿。
她满面风霜,眼神已枯。
“李师。”
“这是我流产三次后,亲手编的孩子。”
“他没出生,却是我唯一的念想。”
“我不求魂魄,只求一个字,能让他成个名字。”
我望向那婴儿模样的草人,草结细密,眉目温顺。
我点燃香烛,为其净气。
提笔书一字。
“佑。”
“佑者,护也。”
“他护你一生的愿望,你为他守一世的梦。”
妇人泣不成声,将那纸小心藏入草人怀中,如真的将他命名。
她起身时,眼神终于有了些颜色。
东方天际泛出一线白光。
一道青色身影自林间步出,是一位手持竹笛的青年。
他不言不语,将笛横在我案前。
笛上裂痕斑驳,隐有血迹。
他拱手一礼,低声道:“此笛随我六年,救我十次。”
“今它破而未弃,愿为它得名。”
我接笛入手,轻吹一息,音低微哀婉。
仿佛夜雨滴竹,残灯照影。
我轻轻写下。
“存音。”
“音者非声,是记忆,是同行者的见证。”
青年点头,将笛珍藏衣中,眼中多了一份沉静。
午后微风,卷起几片落叶。
一位身穿黄袍的老者骑着一头青牛来到我门前。
他脸上布满皱纹,手中握着一本泛黄的药方册。
“李师,我这一生行医不留名。”
“但这本药册,是我收徒最后一件信物。”
“我想它有一个名字,不因我,而因天下病人。”
我翻开药册,里头密密麻麻,全是草药与病症之对法。
没有一句夸言,全是实用救人之道。
我郑重写下三个字。
“命中草。”
“草者平凡,命者不凡。”
“它是你给无数人延续的一线生机。”
老者双眼微红,将药册贴身藏好,喃喃念着:“命中草……好,好……”
他驾牛缓缓离去,暮光落在他身上,像一道余生的暖意。
黄昏时分,一道身影静立门前。
是一名身着白布袍的年轻僧人,手中捧着一座破旧的木鱼。
他低头合十,轻声开口。
“李施主,此木鱼敲尽我六年修行。”
“如今寺毁僧散,我欲以此木鱼做我出世之信物。”
“愿赐名。”
我接过木鱼,敲了三下,声如钟鸣,不散不杂。
我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空意。”
“空者无物,意者不灭。”
“敲者明心,停者识道。”
僧人合掌作揖,声音如风:“谢施主。”
他转身离去,脚步不轻不重,如风中落叶归根。
夜色渐深,忽有一只赤尾灵狐悄然跃入我庭。
它背上驮着一个油纸包裹,尾尖受伤,血迹斑斑。
我将油纸打开,是一块玉佩和一封血书。
字迹潦草,却写得清楚——
“李师,我命不久矣,余生依狐而行。”
“它救我两次,我死前仅愿它有名。”
我望向灵狐,它伏在我脚边,双眼通红却不退避。
我取出朱砂笔,于纸上落字。
“持劫。”
“持者伴生,劫者共死。”
“它陪你过劫,你为它留名。”
灵狐口中轻鸣一声,似在哭,也似在应。
它叼起玉佩,转身跃入黑夜。
那赤尾在月光下拖出一条明亮的弧线。
子夜已过,忽有一车夫驾着空车而来。
他将一只破旧木箱搬下,放于我桌前。
“李师,这箱是我娘留下的嫁妆。”
“她一生未嫁,一直做着做母亲的梦。”
“我收养了三个孤儿,她说她圆了梦。”
“我想给这箱起个名,让孩子们记得她。”
我打开箱子,里面是三身小衣、一串铜铃、半副红绸。
我低头沉思许久,落笔三字。
“梦成箱。”
“梦者心也,成者愿也。”
“她虽无夫,却有你与孩子。”
“这箱子里,是她做母亲的一生。”
车夫轻轻拭泪,将箱抱入怀中,连声称谢。
星光如水洒入屋内,映得字纸生辉。
我正欲合卷,门外又传来轻响。
是一名黑袍修者,满面疲惫,神色复杂。
他手中握着一张残破魂石,魂光微弱不稳。
“李师,这是我兄。”
“他为我挡下天雷,魂碎九成。”
“我遍访千山,只求一字唤他一线生机。”
我不语,伸手接过魂石。
魂中闪过一幕幕影像,有血、有笑、有牺牲。
我闭眼片刻,于心中生出一个字。
“执。”
“执者不舍,执者不放。”
“以此字为魂心引,若他命不绝,此名可唤回。”
黑袍修者长跪不起,将魂石紧贴胸口,低声颤念。
“执……兄长你听到了吗……”
风过,窗纸颤动,魂石微微震荡。
我望着他抱石而去的背影,心头起伏不止。
今日所记之名,皆非浮华虚语。
是草,是木,是兽,是魂,是念,是执,是空。
我收好名册,铺开下一页空纸。
窗外月正明,又一夜将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