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八年七月初七,汴梁皇城,紫宸殿。
蝉鸣聒噪如沸,金砖地面蒸腾着灼人的暑气,蟠龙金柱上盘绕的五爪金龙鳞甲在炽烈的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晕。
殿内死寂,唯闻更漏滴答,声声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丹陛之下,群臣鹄立,汗透重衣,目光却如芒刺般聚焦于御阶之前——秦王陈太初,一身半旧的靛青直裰,未佩玉带,未着蟒袍,只腰间悬着那枚古朴的玄龟墨玉佩,身影挺拔如孤峰,却透着一股与这金碧辉煌殿堂格格不入的、冰封般的沉寂。
赵桓端坐蟠龙宝座,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蔽了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忌惮、猜疑、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螭首,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种近乎虚伪的温和:“秦王…归京辛苦。开德府…可还安好?”
“托陛下洪福。”陈太初声音平稳无波,如同深潭,“阖府安泰。老父…亦康健。”
他微微抬首,目光穿透冕旒珠帘,与赵桓的视线短暂相撞。
那眼神深不见底,无悲无喜,无怨无怒,却让赵桓心头猛地一悸!
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冰锥刺穿!
“倭国使团…觐见多日。”赵桓强自镇定,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为难,“其使平清盛…桀骜不驯!言语间…多有不敬!更兼其所献‘八幡雷’火器…精妙异常!枢密院诸卿…皆言其形制…似曾相识!朕…思来想去…”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陈太初,“唯秦王…曾掌枢密,督造火器!更兼…通晓四夷!此事…非秦王…莫属!”
“臣…遵旨。”
陈太初躬身,声音依旧沉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他目光扫过阶下秦桧那张竭力掩饰却依旧难掩得瑟的脸,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七月初十,礼宾院鸿胪寺驿馆,瀛洲阁。
阁内熏香浓烈,却压不住那股弥漫的、混合着海腥、皮革与某种奇异硫磺气息的异域味道。
倭国正使平清盛一身玄色“直垂”,外罩绣有狰狞“扬羽蝶”家纹的墨色“羽织”,盘膝坐于主位矮几后,腰挎长短双刀。
他身后,数名身着“胴丸”皮甲、眼神凶戾如鹰犬的武士按刀肃立。
阁外,宋军甲士林立,刀戟森然。
陈太初一身素青常服,未带随从,缓步而入。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平清盛那张黝黑如铁、带着野性征服欲的脸庞,以及他身后武士腰间那柄形制古怪、鲨鱼皮鞘上镶嵌鬼面浮雕的“八幡雷”火铳。
“秦王殿下!”
平清盛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声音洪亮,带着刻意模仿的谦卑与骨子里的桀骜,“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他汉语生硬,却字字清晰。
“平使君。”陈太初微微颔首,撩袍落座于客位。
侍者奉上清茶,他指尖捻起茶盖,轻轻拨弄着浮沫,动作从容不迫。
“使君远来辛苦。不知…对我大宋风物…可还习惯?”
“贵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平清盛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尤其…这汴梁城!繁华…远胜我平安京百倍!”
他话锋陡转,眼中精光爆射,“只是…不知贵国…对我倭国‘八幡雷’…观感如何?此铳…可还入得王爷法眼?”
陈太初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目光落在平清盛腰间那柄火铳上:“形制精巧,激发迅捷。确非凡品。”
他声音平淡,“只是…此铳激发火帽所用秘药…硝石提纯之法…似非倭国所长。不知…使君…从何处习得?”
平清盛瞳孔骤然收缩!
脸上那丝刻意堆砌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死死盯着陈太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要从中窥探出什么!
阁内空气瞬间凝滞!
他身后武士的手,无声地按上了刀柄!
“王爷…慧眼如炬!”平清盛猛地大笑,笑声干涩如砂纸摩擦,“此秘方…乃我倭国‘天照神宫’不传之秘!岂是…轻易可学?”
他话虽如此,眼神却闪烁不定。
陈太初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紫檀几面上轻轻一叩:“天照神宫?”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本王…倒想起一位故人。”
他抬眼,目光如电,直刺平清盛眼底,“高丽…朴承嗣!”
“朴…承嗣?!”平清盛浑身剧震!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
眼中爆射出骇人的、混杂着惊惧与怨毒的光芒!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身后武士更是气息陡变,杀气如实质般弥漫开来!
“朴大师!”平清盛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激动,“乃…乃我倭国…国师!天皇陛下…亲封‘护国明王’!其…其神机妙算!助我大和…扫平源氏!一统关西!更…更授我‘八幡雷’秘法!王爷…认识朴大师?!”
“认识?”
陈太初缓缓起身,玄色衣袂无风自动。
他目光越过平清盛,投向窗外那片被烈日灼烤的、虚假的繁华,声音低沉如九幽寒风,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冰冷与…滔天的杀意!
“何止认识!辽东冰原…高丽王城…本王…亲手斩断他高丽开疆拓土之梦!
焚尽他‘天火神鸦’!将他…如同丧家之犬…逐出汉江!未曾想…这丧家之犬…竟逃到了倭国…摇身一变…成了‘护国明王’?!”
“轰——!”
平清盛如遭雷击!
豁然起身!
腰间双刀因剧烈颤抖而发出嗡鸣!
他死死瞪着陈太初,眼中血丝密布,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你…你…便是…陈太初?!”
他声音因极度的震惊与愤怒而扭曲变调!
朴承嗣!那位被他奉若神明、助他登上权力巅峰的“护国明王”!此生最大之敌…竟…竟就在眼前?!
陈太初负手而立,玄色身影在阁内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魔神降临!“告诉朴承嗣…”他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钉,狠狠砸入平清盛的心脏!
“辽东的血债…高丽的火海…本王…从未忘记!他既敢借倭国…再燃战火!本王…便踏平他这‘护国明王’的金身!将他…连同他那些魑魅魍魉…一同…葬入东海!”
七月十五,紫宸殿。
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如同铅块般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
赵桓面色铁青,死死攥着陈太初呈上的密奏——其上“朴承嗣”、“倭国国师”、“八幡雷秘源”、“高丽余孽”等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
“朴承嗣…竟未死?!”
赵桓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还…还成了倭国国师?!那‘八幡雷’…竟是…高丽‘天火箭’余毒?!”
阶下,秦桧面如死灰,冷汗涔涔!万俟卨眼神闪烁,如坐针毡!李纲、张叔夜、岳飞等人则怒目圆睁,杀气腾腾!
“陛下!”陈太初立于殿中,声音沉凝如山,“朴贼不死!倭国…终成心腹大患!其‘八幡雷’…已显锋芒!若任其坐大…勾结倭国诸藩!假以时日…必成燎原之势!届时…东海…恐非王土!”
赵桓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惊疑不定!
倭国…弹丸之地!朴承嗣…丧家之犬!
然那“八幡雷”…却如鲠在喉!
更令他心悸的是…陈太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焚天战意!这柄刀…他本想锁在鞘中…如今…却要主动出鞘?!
“秦王…意欲何为?”赵桓声音干涩。
陈太初缓缓抬首,目光穿透殿顶藻井,投向那片被琉璃瓦切割的、湛蓝得刺眼的天空。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乾坤的决绝与…难以言喻的苍凉:
“臣…年近不惑。
半生戎马…血染征袍!辽东冰原…高丽烽烟…吐蕃雪域…皆已踏平!然…此身…尚有余力!此心…尚存热血!”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直视赵桓,“臣…请旨!再披战袍!扬帆出海!巡狩…万里海疆!”
殿内死寂!
群臣骇然!出海?!巡狩海疆?!这…这岂是“巡狩”?分明是…要犁庭扫穴!直捣黄龙!
“臣…此行!”陈太初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虎啸,震动殿宇!
“一为陛下!宣大宋天威于四海!慑服诸夷!永绝边患!二为…斩草除根!诛杀朴贼!荡平倭国…魑魅巢穴!三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外那片被宫墙禁锢的天空,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深邃,“为华夏…开…万世…海疆!”
他猛地单膝跪地!甲叶撞击金砖,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臣…陈太初!请旨…出海!”
同日深夜,枢密院白虎堂。
烛火摇曳,巨大的《寰宇坤舆图》前,陈太初、张叔夜、岳飞三人肃立。
图上海疆辽阔,倭国列岛如一条狰狞的蜈蚣,盘踞于东海之上。
“王爷!”岳飞虎目含泪,声音嘶哑,“此去…凶险万分!倭国…非吐蕃可比!海路迢迢!风涛难测!更有朴贼…虎视眈眈!末将…愿为先锋!踏平倭岛!”
陈太初缓缓摇头,指尖蘸着朱砂,在“倭国”位置重重画下一个血红的叉!“鹏举…你的战场…在陆地。”
他目光扫过西北贺兰山、阴山方向,“西夏余孽未清!回鹘诸部…蠢蠢欲动!大宋…需要你这柄…定陆神锋!”
他转身,从怀中取出一卷以火漆封死的羊皮海图,在案上徐徐展开!
图上,倭国列岛被密密麻麻的朱砂标记覆盖!
更有一条粗犷的红线,自登州出发,穿对马、过壹岐,直指倭国京都“平安京”!
“此图…乃枢密院职方司耗费十年心血所绘!倭国港湾、暗礁、潮汐、驻军…皆在其上!”
陈太初声音低沉如铁,“张枢相!鹏举!本王出海后…陆上…便托付二位!枢密院…需全力支持北洋水师!粮秣!军械!火药!不得有误!更需…严密监控高丽、辽东!凡有通倭者…立斩不赦!”
“王爷放心!”张叔夜须发戟张,重重点头,“老朽…拼了这把骨头!也定保王爷…后顾无忧!”
陈太初微微颔首。他
最后望向岳飞,目光深邃如海:“鹏举…记住本王的话。刀…要磨!更要…藏!待本王…自东海归来之日…”
他指尖猛地戳向海图倭国位置,声音斩钉截铁,“便是…我大宋…龙旗…插遍东海之时!”
他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在烛火下拉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大步踏出白虎堂!
门外,夜风呼啸,星河璀璨!
陈太初仰首,望向东南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波涛汹涌的海域!
眼底深处…那压抑了半载的冰封战意…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喷发!
“朴承嗣…倭国…”他低声呢喃,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在夜风中铮鸣,“你们的末日…到了!”
海图之上,那条朱砂红线…如同一条苏醒的怒龙…直指…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