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前,这一波疫情终于结束了,专家组也完成了现场办公的使命,准备回各自的单位了。
腊月二十五的清晨,薄雾像层纱裹着县城,专家组下榻的宾馆门前,车轱辘碾过结霜的路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杨澜生把最后一本病案塞进包里时,走廊里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是自己的学姐、副市长栾雨欣来了。
她穿着件藏青色大衣,长发在脑后挽成利落的发髻,耳坠上的碎钻在晨光里闪着微光。作为专家组的负责人,她亲自来为每一位专家成员送行。她轻盈地走进房间,嘴角噙着一丝只有他能读懂的笑意。
“澜生、小芳,恭喜凯旋。”握手时,她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碾,快得像错觉。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两人已然成为了好朋友。然后,她仔细地看了看还在整理行李的管芳,就过去帮她,还小声在管芳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马上管芳的耳尖都红了。
然后三人就一起来到了一楼的会议室,市委书记韦庚申和市长罗军渡都来为专家组送行,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市委书记韦庚申的送行讲话还在继续,高度评价了专家级的工作,在提到《新冠病毒感染后遗症中医诊疗心得》的深远意义时,罗军渡带头鼓掌,目光始终没离开杨澜生,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他们成为了挚友,对做人、做事的三观问题总能达成一致。他迎着那目光,心里像揣着块温热的石头,沉实,却也烫得人发慌。
回程的车上,冯宽的电话打来时,杨澜生正在看窗外掠过的麦田。“澜生,直接来县委食堂,蒋书记给你和小管接风。已经通知了彭副局长和管芳的父母,让他们也参加。我和李副院长去高速口等你们。”
挂了电话,管芳轻声说:“蒋书记……好像很重视你。”她肯定也听说过自己和蒋迪的传言,所以才这个表情吧。“呵呵,工作组是对省抗疫指挥中心和市领导负责,县里根本插不上手,而所谓的疫情一线奖励,也迟迟不兑现,这是为了给我们一点安慰的同时,也做做样子吧。”杨澜生望着远处的村庄说道,那里有炊烟正从屋顶升起,像极了彭悦早晨煮小米粥时飘出的热气。
高速口的风卷着雪沫子,冯宽和李君兰站在车旁。李君兰穿着一件粉色的羽绒服,拉开了拉链,里面是件米白色羊绒衫,正和彭悦说话,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柔和。看见杨澜生和管芳下了车,两人的眼睛一亮,就迎了过来,像是多年不见的朋友一样,亲切地握手问好,然后蒋迪已经自然地挽住了管芳的胳膊:“管芳,你这红围巾真好看,在哪买的?”那亲昵的姿态,像极了亲姐妹。杨澜生喉结动了动,蒋迪恰在此时转头,目光撞进他眼底,带着点戏谑,又藏着点安抚。
县委食堂的包间里,地暖让整个房间温暖如春。蒋迪让杨澜生坐在自己左手边,彭悦坐在他右手边,彭悦的下手是管芳,然后是其他几位县领导,这个微妙的座位安排,让管东城夫妇对视一眼,眼神里的疑惑更重了。
“尝尝这道野兔,”蒋迪用公筷夹了块肉,稳稳放进杨澜生碗里,“早上山里刚打的,冯院长特意让人送来的。”她的指尖掠过碗沿,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彭悦正给杨澜生剥虾,手顿了顿,随即把剥好的虾放进他碗里,笑着说:“哥最爱吃这个,在视频里总念叨。”
杨澜生心里一紧,夹起虾塞进嘴里,虾肉的鲜甜里,竟尝出点说不清的涩。
酒过三巡,蒋迪端起酒杯,走到杨澜生面前。众人都以为她要致辞,她却微微俯身,气息拂过他耳畔:“澜生,你的表现总让我钦佩。我敬你!”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杨澜生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杯壁上的水珠洇湿了指缝。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烫得眼眶发酸,不知道今天中午的酒为什么这么冲。
“杨医生这次立了大功,”组织部长丁纪元笑着道,他是上个月刚从省组织部调来的,“蒋书记说要给中医院更换一批设备,这事可得尽快落实。”
“已经安排了,”蒋迪直起身,笑容坦荡,“下周财政局就会负责办手续,中医就是要发展。”她说着,目光扫过彭悦,“彭副局长也得多支持,杨医生忙起来,家里可就靠你了。”
彭悦脸上笑着,手却悄悄在桌下攥住了杨澜生的衣角。那力道不大,却像根绳,紧紧勒在他心上。
宴席散时,蒋迪叫住杨澜生:“澜生,你跟我来趟办公室,有点工作你帮我参谋一下,大概半个小时。彭副局长在车上等一下,其他人先回去吧。”
彭悦望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有一丝怀疑。管芳扶着母亲的胳膊,低声说:“爸妈,咱们走吧。”
杨澜生跟着蒋迪走进办公室时,走廊里的挂钟刚敲过三点,钟摆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坐吧。”蒋迪脱下大衣,露出里面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她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两杯温水,递给他一杯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先暖暖手,外面太冷了。”
杨澜生接过水杯,掌心的温热顺着血液漫开,却驱不散心底那点莫名的局促。办公室的陈设简洁大气,书柜里摆着几排经济类书籍,最显眼的位置放着那本《新冠病毒感染后遗症中医诊疗心得》,扉页上有他的签名。
“这本书,我看了三遍,专业的部分虽然看不懂,但关于思想与哲学的部分,每一次的体会都不一样。澜生,你的思想又跨越了一大步。”蒋迪在他对面坐下,双腿交叠,姿态从容,“你在书中写‘治疫如治国,需辨正邪,调阴阳’,这话很有道理。疫情防控和经济发展,不就是一场大的‘辨证施治’?”
杨澜生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所谓的“工作谈”,不过是几句场面上的客套,没想到她竟从医理延伸到了治国。“蒋书记看得透彻。中医讲‘扶正祛邪’,对国家来说,民生是‘正’,风险是‘邪’,确实是一个道理。”
“所以这半年,我一直在想,咱们县该怎么‘扶正’。”蒋迪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一份县域经济报表,“你看,咱们县的中药材种植占农业产值的7%,但深加工几乎是空白,大部分都是卖原材料,利润太低,这明显是政府没有发挥出引导和扶持的作用。”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调出几张照片:“这是我上个月去北边靠近山区的区域调研拍的,农户种的连翘品相很好,却因为没有烘干设备,只能低价卖给收购商。你书中提到的‘中药材质量是根基’,其实质量再好,没有产业链支撑,也成不了气候。”
杨澜生看着照片里农户皴裂的手,心里一动:“所以您想建中药材加工基地?”
“不仅是加工。”蒋迪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那是谈及理想时才有的神采,“我想打造‘种植+加工+研发+文旅’的全产业链。你在书中总结的那些诊疗经验,完全可以转化成康养项目;管芳画的经络图,能做成文创产品。中医不仅能治病,还能当产业做,这才是‘扶正’的根本。”
杨澜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温水润过喉咙,忽然觉得眼前的蒋迪既熟悉又陌生。他印象里的县委书记,总是被各种会议和报表包围,而此刻的她,谈起产业链规划时眼里的光,竟和他讨论病案时的专注如出一辙。
“但资金和技术是难题吧?”他想起县医院捉襟见肘的经费。
“所以需要‘借力’。”蒋迪笑了笑,“我已经跟省里对接了,他们愿意把咱们县列为‘中医药产业试点县’,资金会有倾斜。技术方面,我想请你和你们医院的药剂科长、县医药公司的技师当顾问,毕竟你们最懂中药材的‘脾气’。”
“我?”杨澜生愣了愣,“我只想做个医生……”
“你不能只做医生,因为一名医生是需要懂药的,就如张仲景和李时珍。”蒋迪打断他,目光坦诚,“你做医疗项目十年,懂药材特性,知道市场需求,更重要的是,你心里装着病人。上次去方舱医院慰问,你提起了咱们这边各县的道地药材,说‘好药得让种药人得实惠’,这话我一直记着。”
杨澜生的心猛地一颤。那是去年春天的事,他随口说的一句话,没想到她竟记在心上。他忽然明白,蒋迪对他的“重视”,从来不止于表面的礼遇,而是看到了他身上能为这片土地做事的潜力。
“至于资金缺口,”蒋迪继续说,“我打算引入社会资本,但有个条件——必须保证农户的利益,不能让资本把好处都占了。这就像你开药方,君臣佐使得配伍好,少一味都不行。”
她把“药方”和“资本”放在一起类比,让杨澜生忍俊不禁:“蒋书记这比喻,比我书中写的还形象。”
“跟你学的嘛。”蒋迪的语气轻快起来,带着点难得的俏皮,“你书中说‘治未病’比‘治已病’重要,县域经济也是如此,现在不布局,等疫情完全过去,就赶不上趟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杨澜生看着蒋迪在笔记本上勾画产业链图谱,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竟让他想起和管芳整理病案的夜晚。
“对了,”蒋迪忽然抬头,“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冯院长说县中医院的几个中医专家工作室需要扩建,想请县里支持把它打造成‘中医临症研究中心’,既看病,也搞研究,还能培训基层医生。你觉得可行吗?”
“当然可行!”杨澜生立刻来了精神,“我早就想建个‘名老中医工作室’,与省内外的名师如工作室联动,这样就能形成一个人才培养机制……”
他越说越投入,从诊室布局说到设备采购,从人才培养说到学术交流,蒋迪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偶尔提一两个关键问题,总能问到点子上。不知不觉间,半小时变成了一个多小时,办公室里的谈话声越来越热烈,像两滴水珠融入了同一片溪流。
“看来你早就有想法了。”蒋迪合上笔记本,眼里的笑意温柔,“那就这么定了,年后就启动。”
杨澜生这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起身告辞时,蒋迪叫住他:“澜生,还有句话……”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掠过他的肩膀,落在窗外的雪地上:“这一年,谢谢你。你对我的影响太大了,这让我认真地思考了自己过去走过的路,我系统地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执政要义,感觉自己像换了个人一样。”
杨澜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温热而酸胀。他忽然明白,蒋迪的“深情”,从来不是儿女情长的牵绊,而是对这片土地共同的牵挂,是对能一起做事的知己的珍惜。两人深情地对视着,慢慢地拥抱在了一起。
许久,蒋迪抬起头,看着杨澜生的眼睛,说:“晚上……让彭悦一起来家里吃顿便饭吧?我学了道新菜,我让小庄准备食材。”
杨澜生愣了愣,明白了她的心思,随即笑了:“好啊,正好让彭悦跟你取取经,她总说我给她讲的食疗方太简略。”
下楼时,夕阳正染红天际,给县委大楼的飞檐镀上了层金边。杨澜生想起蒋迪谈论产业链时的神采,想起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忽然觉得,这个腊月的下午,比任何接风宴都让他踏实。
彭悦的车就停在楼下,她正趴在方向盘上打盹,阳光照在她的发梢,像撒了把金粉。杨澜生轻轻敲了敲车窗,她惊醒过来,看见他时眼睛一亮:“谈完了?”
“嗯,”杨澜生坐进副驾驶,“蒋书记说晚上请咱们去家里吃饭。”
“真的?”彭悦笑了,“那我得回去换件衣服。”
车驶出县委大院时,杨澜生回头望了一眼。办公楼的窗户里,蒋迪的身影还在忙碌,灯光已经亮了起来。他忽然觉得,疫情带来的阴霾正在散去,而新的希望,就藏在这些为土地和人民踏实做事的人身上。
就像他书中写的那样:“疫病终会过去,但守护生命的智慧,会像种子一样,在春天里生根发芽。”而此刻,他仿佛已经看到,中医药产业的种子,正在这片土地上,借着政策的暖风,悄悄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