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九的暮色带着点甜意,杨澜生推开彭悦家的院门时,听见屋里传来阵阵笑声,像撒了把糖在空气里。他刚换好鞋,就看见沙发上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父亲杨仲仓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母亲正和彭母凑在一起,手里捏着块红绒布,不知在说些什么。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杨澜生手里的包“咚”地掉在地上,惊得彭家的花猫从茶几上跳下来,蹭地蹿到了窗帘后。
杨仲仓见儿子进来了,就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身时,军大衣的下摆扫过茶几,带起几片瓜子壳。那大衣是芮平倭送给杨澜生父亲的。“回来啦?”他的声音有点哑,眼角的皱纹里却堆着笑,“你岳父母说在一起过年热闹,非让悦悦去接我们。”
彭老爷子在旁边捋着近来刚蓄的胡子笑:“我跟你爸已经是老棋友,早就说好了要一起守岁。再说,你们俩忙得脚不沾地,家里没老人张罗,年味儿都寡淡。”
杨澜生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房间里已经完全变了个样。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墙上,只见一幅崭新的福字高高悬挂,红色的纸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仿佛散发着喜庆的气息。
接着,他的视线移向窗户,窗玻璃上贴着彭母精心剪制的窗花。这些窗花图案各异,有“年年有余”的鱼儿,寓意着生活富足;还有“福满门”的字样,象征着幸福满满。红色的窗花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让人不禁感到心情愉悦。
最后,杨澜生的目光落在厨房的案板上。只见一堆刚剁好的肉馅整齐地堆放在那里,旁边还摆放着两盆已经发好的面团。面团膨胀得高高的,表面布满了细密的气孔,显然是经过了充分的发酵。此时,锅盖的缝隙间正冒出阵阵白色的蒸汽,伴随着酵母的甜香,弥漫在整个厨房中。
“快坐下歇歇,”彭悦端来杯热茶,往他手里塞了块糖,“我爸一早就给我爸打电话,说‘老杨,来县城过年,让你儿子请咱喝好酒’,我爸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一句话说了两个我爸,还好大家都听的懂。
杨母也有几个月没见杨澜生了 ,就拉着儿子的手,摩挲着他袖口的磨痕:“在专家组没少熬夜吧?看这手糙的。我给你带了点芝麻香油,是你二姨家自己榨的,拌凉菜香,对年轻人的皮肤好。”她说着,从墙角的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瓶,油亮的液体里浮着几粒芝麻。
杨仲仓和彭老爷子凑到阳台去抽烟,烟卷的火星在暮色里明灭,以前两人都是不怎么抽烟的,也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听说孩子那本书印了上百万册?”杨仲仓吐了个烟圈,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骄傲,“前阵子去赶集,书店老板都在推荐,说‘这是咱县杨医生写的,治新冠后遗症有一手’。”
彭老爷子笑:“何止啊,蒋书记都在大会上夸呢!说澜生是‘平原县的骄傲’。”
“他就是个医生,治病救人是本分。真不希望他像以前那样,就想干大事,现在这样,才是应该有的模样。”杨仲仓嘴上谦虚,眼角却弯了起来,“不过话说回来,能让更多人用上中医的法子,也是好事。”儿子的变化他是看在眼里的,但内心的遗憾也是挺重的,因为前几天他给杨澜生电话时说,他的孙子给他爷爷奶奶寄了两套衣服,让老太太流了半夜的泪。
厨房里,彭母正教杨母调饺子馅。“放点十三香,再加点葱姜水,顺时针搅,上劲。”彭母握着杨母的手,手把手地教,“澜生爱吃带点汤汁的,得多打水。”
杨母学得认真,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沾了点面粉:“我们老家包饺子爱放红薯粉条,悦悦爱吃不?”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杨母做饭也是一把好手,但就是不会拌饺子馅,然而包包子那是一绝,杨澜生在梦中都常吃。
“爱吃!”彭悦从客厅探进头来,“我妈总说‘你杨阿姨包的粉条包子最香’,去年还念叨呢。”
杨母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手里的筷子搅得更快了:“那咱就包两种包子,一半肉馅,一半粉条的。”年夜饭由四位老人忙着,杨澜生和彭悦倒成了闲人,她就轻轻地靠着杨澜生看电视,两只手慢慢地就扣在了一起。
晚饭时分,一张大圆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各种美味佳肴让人垂涎欲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彭父的拿手好菜——红烧鱼。这条鱼被烧得色泽红亮,鱼眼圆瞪,仿佛还活着一般,而鱼尾则高高翘起,仿佛在展示着它的活力。这道菜不仅色香味俱全,更有着“年年有余”的美好寓意,为这顿晚餐增添了不少喜庆的氛围。
接着,杨母带来的腊肉炒蒜苔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腊肉经过腌制和晾晒,散发出浓郁的腊味,与蒜苔的辣味相互交融,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味。这道菜让人想起了老家的味道,那是一种深深烙印在记忆中的熟悉感觉。
此外,还有一道蒸碗,里面整齐地码放着酥肉、丸子和方块肉,每一块都油汪汪的,看上去十分诱人。这道蒸碗是北方过年时必不可少的硬菜,它代表着团圆和丰盛,让人在品尝美味的同时,也能感受到浓浓的年味。
杨仲仓和彭老爷子慢慢地品着酒,从村里的收成聊到县里的变化。“以前觉得县城医院的医生了不起,”杨仲仓夹了块酥肉,“现在我成了专家,还写了书,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这叫青出于蓝,”彭老爷子举杯,“来,为孩子们的出息,干一个!”
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惊得灶台上的雄鸡标本扑腾了一下翅膀——那是彭父年轻时打猎的收获,如今成了家里的摆设,每年过年都要擦得锃亮。
吃完饭,杨澜生和彭悦送父母去租的那套房子。那也是他们结婚时的婚房,当时也就是为了方便上班租的一居室,离医院不远,彭悦早就提前打扫过,铺了新床单,还摆了盆绿萝,添了点生气。
“这屋子挺好,亮堂。”杨母推开窗户,能看见远处的路灯,“比老家的老房子暖和多了。”
杨仲仓在屋里转了转,看见书桌上摆着的《伤寒论》,抽出来翻了翻:“还在看这书?小时候你就爱翻我送那本破旧的,说‘长大了要当医生’。”
“爸,那本书还在吗?”杨澜生忽然想起,那是本缺了页的线装书,封面写着“赠吾儿澜生,愿不负岐黄”。那是在杨澜生七岁时,父亲见他跟着亲戚学习中医特别认真,专门去县新华书店买来送他的。
“在呢,锁在樟木箱里,怕虫蛀。”杨仲仓的声音低了些,“等你有空回家,我给你取出来。”
大年初一早上,杨澜生和彭悦一早就过来接回了两位老人,让杨澜生和彭悦去干自己的事情,四位老人就忙开了。杨仲仓和彭老爷子搬来小桌,在阳台摆开了棋局。“当头炮!”彭老爷子执红先行,棋子落得又快又响。
“把马跳!”杨仲仓也不含糊,黑棋的马立刻护住中兵。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历史,从楚汉相争说到三国鼎立,时不时为“关羽该不该走麦城”争得面红耳赤,转眼又笑着给对方递烟。
客厅里,杨母和彭母正忙着刺绣。彭母的绷子上是幅“富贵牡丹”,丝线的颜色从浅粉到深红,过渡得自然;杨母绣的是“松鹤延年”,针脚细密,仙鹤的翅膀像真的能扇动。
“你这配色真好看,”杨母凑近看彭母的牡丹,“我总绣不好渐变,要么太深,要么太浅。”
“多练练就好了,”彭母递过一绺金线,“试试这个,绣花蕊用,亮堂。”
杨母接过金线,穿进针孔,指尖微微发颤,彭母就握着她的手,一起把线引过布面。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她们银白的发丝上镀了层金,针脚在布面上连成串,像串起了两个老人的心意。
做中午饭时,四位老人还是不让板书澜生和彭悦动手,就去看两个老爷子下棋,正赶上两老爷子下完一盘。杨仲仓输了,却笑得合不拢嘴:“你彭叔这棋艺见长,刚才那步‘弃车保帅’,我愣是没看出来。”
“承让承让,”彭老爷子拱手,“还是你让着我,不然我哪赢得了。”
厨房里飘来炖肉的香。杨母正往砂锅里加八角、桂皮,彭母在旁边剥蒜:“下午包完饺子,咱炸点丸子?孩子们爱吃。”
“好啊,”杨母应着,“我带了红薯粉,炸出来外酥里嫩。”
杨澜生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四位老人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以前总觉得过年就是吃顿好的,穿件新的,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年味儿,是父母眼角的笑,是长辈手里的针线,是棋桌上的争执,是厨房里的絮叨——是这些琐碎的温暖,把“家”字撑得满满当当。
彭悦悄悄挽住他的胳膊:“我爸刚才说,等开春了,要跟你爸去钓鱼,说护城河的鲫鱼最肥。”
“我妈还说,要教你妈绣荷包,说‘给孩子们挂在包上,保平安’。”杨澜生低头,看见彭悦的耳尖冻得通红,像熟透的樱桃。
暮色再次降临,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四位老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春晚,时不时被小品逗得哈哈大笑。杨仲仓给彭老爷子递了块糖,彭母给杨母剥了个橘子,动作自然得像相处了一辈子。
杨澜生和彭悦站在阳台,看着窗外的烟花。一簇簇火苗在夜空炸开,有红的,有绿的,还有金的,把屋子照得忽明忽暗。
“明年,”彭悦靠在他肩上,声音软软的,“咱们把东边的两间房子装修一下,给四位老人各留一间房,让他们常住。”
“好。”杨澜生握紧她的手,指尖能摸到她掌心传来的温柔,这样的一双小手儿比任何珠宝都让他安心。
屋里传来四位老人的笑声,混着春晚的歌声,像首温暖的歌。杨澜生知道,这个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团聚,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和睦,变得格外有意义。就像那盘没下完的棋,就像那幅没绣完的花,就像厨房里慢慢炖着的肉香,平淡,却踏实,把日子熬出了最醇厚的味道。
烟花还在继续,照亮了窗上的“福”字,也照亮了每个人眼里的光。这光里,有对过去的感恩,有对现在的珍惜,更有对未来的期盼——期盼着下一个年,还能这样围坐在一起,看烟花,吃饺子,听老人们说那些说不完的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