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在彝伦堂讲的心学,像一滴浓墨坠进静水里,晕开的涟漪没半个月就漫遍了京城的角角落落。
最先起波澜的是国子监。每日天刚蒙蒙亮,彝伦堂外的老槐树下就攒满了青衿学子。有人捧着《论语》逐字比对“心即理”与“克己复礼”的异同,有人蹲在石阶上争论“格物”该是埋首书斋“穷理”,还是扎进世事“行事”。
有个叫周明的新生,原是个捧着书本能三天不挪窝的书呆子,听了心学后像换了个人。
一日揣着俩麦饼就往城郊跑,在农户家蹲了三日,跟着插秧、割麦,说是要“在泥水田里格一格良知究竟是啥滋味”。
林夫子闻讯赶来,对着满腿泥污的学生笑骂“胡闹,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转身却悄悄吩咐厨下:“给周明那小子留碗热汤,加俩蛋,别让他饿坏了。”
苏晨在吏部当差,竟把“知行合一”揉进了堆积如山的文书里。
从前他见了地方报上来的田产纠纷卷宗,总嫌农户们“没道理偏要争”,如今却会对着卷宗里的地名发愣——托驿站的旧友去查两家人前三年的借粮往来、节庆走动,回来摸着下巴琢磨:“得先知道他们心里的疙瘩是咋结的,判案才能像解绳结,一抽就松。”
上司看了他新拟的判词,红笔批了“通人情,达事理”五个字,没几日就调他去了刑房,专理民间纠纷。
温清悠在翰林院校勘律条,更是把“知善知恶是良知”刻成小木牌,插在案头的砚台边。
那日翻到一桩陈年旧卷:商人张万三因“私贩盐铁”被判流放三千里,卷宗末尾却潦草地记着一句“所贩盐铁,似为边关将士筹冬衣”。
她挑亮了三盏油灯,从寅时查到卯初,指尖在泛黄的边关塘报上划过,果然翻出张万三与守将的往来书信,字里行间满是“将士们冻得握不住枪”的急。
次日一早,她捧着卷宗直奔上官值房,声音虽轻却字字笃定:“律法是框,良知是秤。框再周正,秤不准,称出来的公道也是歪的。”
最终张万三改判罚金,这事传开,连大理寺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寺丞都叹:“这温家姑娘,年纪轻轻,倒先摸着律法的根了。”
朝堂上也泛起了涟漪。温启铭在政事堂跟苏相提及心学,苏相捻着山羊胡笑:“我说那小子在幽州能让幽王放下刀,原是有这套磨心的道理在。”
转头就给外放的官员写了封私信,叮嘱“遇事多问问自个儿本心,少搬些书本上的条文——条文是死的,人是活的”。
偏有个刚直的御史跳出来弹劾,痛斥心学“废经灭典,诱使士人弃书不读,专务野狐禅”。
这话传到兵部,武夫子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放他娘的屁!老子当年在沙场拼杀,哪回胜仗是靠背兵法背出来的?能赢,是知道啥时候该冲、啥时候该守——这不是心学是啥?”
民间的传扬更接地气。茶馆的说书人添了段新书目,叫《秦文宗论心》,把“四句教”编成了唱词,拖着长腔唱:“心体本是一明镜,念头一动生浊清,良知自把是非定,为善去恶方是真……”
喝着粗茶的贩夫走卒听得入迷,有个布庄老板听完,竟把囤积的过冬棉布全按平价卖了,对着排队的穷苦人叹:“先前总想着多赚几文,夜里睡觉都不踏实。如今才明白,心里安稳,比银子沉得多。”
非议也如影随形。城南“致远书院”的山长是个出了名的老古板,竟在书院门口贴了篇《辟心学》的檄文,字字句句骂心学“离经叛道,教人废书不读,专务空谈,是误人子弟的邪说”。
有国子监的学子不服,揣着《论语》跑去辩论:“孔夫子周游列国,难道是捧着竹简坐在车上讲仁?他见了长沮桀溺就问津,见了荷蓧丈人就讨教,这不就是在行事里格仁吗?”
吵到最后,半个京城的读书人都涌去围观,倒像给心学做了场大张旗鼓的宣传,名气越发响了。
这日秦朗去相府见苏相,刚进二门,就见苏瑾雪站在廊下的石榴树旁。她手里捏着张素笺,指尖捏着纸角微微发颤,纸上的“四句教”被她用朱笔圈了又圈。
“父亲说,你这套学问,能让做官的少算些糊涂账。”
她把纸递过来,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我在女学里讲给姐妹们听,她们说往后管家理事,不光要记着账本上的进出,更要记着‘良知’这杆秤——秤准了,家里的日子才能顺。”
秦朗看着纸上娟秀的字迹,忽然想起温清悠案头的木牌、苏晨卷宗里的批注、武夫子震落的墨汁,还有茶馆里那沙哑的唱词。这些散落的片段,竟像一块块青砖,悄无声息地垒起了心学的模样。
“其实我也怕。”
他轻声道,指尖拂过纸上的“知行合一”,“怕这学问被人嚼碎了,变成空谈的幌子。”
“不会的。”
苏瑾雪抬头看他,睫毛上还沾着点晨光,“你说‘知行合一’,大家学的也是‘行’。就像你要去凉州,不是为了把心学讲给陈崇岳听,是要在那里做实事——这本身,就是最好的言传身教。”
正说着,苏相从书房出来,手里捏着份塘报,脸色沉得像要落雨:“凉州传来消息,陈崇岳把几个非议他屯田策的儒生抓了,罪名是‘空谈误国’。”
他看了秦朗一眼,语气里带着忧色,“你这套心学,到了凉州,怕是要撞上块硬骨头。”
秦朗接过塘报,指尖抚过“空谈误国”四个字,忽然低低笑了,眼底却藏着韧劲:“他怕的,或许不是空谈,是怕有人真把学问落到实处,戳破了他的面子。”
夕阳漫进相府的天井,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秦朗知道,心学的传播从来不是目的。能让那些散落在京城各处的微光,跟着他穿过凉州的风沙,照亮更多人心里的路,才是他该去做的事。而前路纵有硬茬,只要守住“为善去恶”的本心,总有能“格”开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