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在城西的竹林深处,青瓦粉墙隐在簌簌竹影里,倒比宫里的殿宇多了几分野趣。
秦朗到时,巳时的日头刚爬过竹梢,穿林的风带着草木清气,拂得衣襟发飘。内侍引他穿过月洞门,就见陈容烟坐在临窗的茶案前,正亲手煮茶。
她没穿宫装,只着件月白绫罗衫,袖口绣着几竿墨竹,发间还是那支素雅的玉簪。见秦朗进来,她抬眸一笑,竟与之前书铺外那道隔着人群的目光隐隐重合。
“坐吧。”
她指了指对面的竹椅,声音清润如茶烟,“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就当是故人闲聊。”
秦朗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案上的茶具——粗陶茶罐,白瓷茶盏,竟都是寻常人家的物件。他喉头动了动,终究先拱手:“谢公主相邀。之前蒙公主提点,秦朗……”
“先喝茶。”
陈容烟执起茶筅,将浮沫撇去,动作行云流水,“茶凉了,就品不出滋味了。”
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盏中,带着淡淡的兰花香。秦朗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忽然想起国子监的槐树下,他捧着那字条反复看“经义在理,不在身份”时的心境。那时他总猜,这位“贵人”究竟是谁,直到今日才敢确信。
“听说你在幽州,用推恩令化解了幽王宗族纷争?”
陈容烟先开了口,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我读你写的策论,说‘分其势,不如联其心’,倒是比朝堂上那些‘剿抚之争’通透多了。”
秦朗放下茶盏,据实道:“不过是顺势而为。宗族之间本就有姻亲牵连,只是被些陈年恩怨堵了心。推恩令是表,让他们明白‘合则两利’才是里。”
“这便是你的心学?”
陈容烟笑了,“在事上磨,在心里悟。”
“公主过誉了。”
秦朗略一欠身,“不过是些粗浅心得,倒是让京城议论了些时日。”
“议论才好。”
她忽然转头看他,眼神清亮,“若学问只能藏在书斋里,那才是真无用。你在彝伦堂讲‘知善知恶是良知’,我宫里的侍女都在说,往后当差,不光要记着规矩,更要记着‘该不该’。”
秦朗心头微暖。他原以为皇室贵胄总难免脱离庶务,却没想陈容烟竟连这些细枝末节都知道。
“说起来,”陈容烟执起茶壶续水,语气轻描淡写,“你要去凉州了?”
秦朗一怔,随即点头:“三月后启程。”
茶案上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陈容烟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叔祖父驻守凉州三十年,性子是出了名的刚。当年先皇要在凉州设互市,他当着满朝文武拍了龙椅,说‘胡商狡诈,恐坏我大陈根基’,最后还是先帝说‘你守得住疆土,难道守不住人心’,他才作罢。”
秦朗心头一动。这竟是镇北王的往事?他从未在任何文书里见过。
“他不是固执,是怕。”
陈容烟的声音低了些,“怕凉州的安稳是假的,怕他护了一辈子的城,哪天会从内里塌了。”
她抬眼看向秦朗,“你在幽州能联宗族之心,可凉州的宗族,与陈将军打了半辈子交道,早就成了死对头。”
“下官明白。”
秦朗沉声应道,“下官已让人搜集凉州百年宗族恩怨,打算先从旧史里找症结。”
“找对了方向。”
陈容烟颔首,“叔祖父案头总摆着本《凉州战纪》,翻得页脚都烂了。他常说‘忘战必危’,却不知‘记仇更危’。”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笺,放在案上,“这是我托人抄的,叔祖父近年的军报摘选,你或许用得上。”
秦朗接过素笺,指尖触到细腻的纸页,上面的字迹娟秀,却记着密密麻麻的军情:“某年某月,北魏掠我粮草”
“某年某月,北魏献良马三百”……最末一行,写着“冬春之际,各部易生乱,非因饥寒,多因旧怨”。
“公主……”
秦朗喉头发紧,不知该如何道谢。这份情谊,已远非“提点”二字能概括。
“我不是帮你。”
陈容烟却摆了摆手,目光重新落回竹影上,“我是帮凉州的百姓。当年我去边地巡查,见凉州的孩子冬天连棉衣都穿不上,却还要听父辈说‘北魏与我不共戴天’。你那套心学,若能让他们明白‘安稳比仇恨值钱’,才是真有用。”
她忽然笑了,像想起什么趣事:“说起来,当年你在扬州大比写《论华夷一体》,被御史弹劾,我让伴读在温祭酒面前说‘少年锐气当护’,其实是我自己也觉得,那策论里的字,比御花园的花好看多了。”
秦朗望着她坦然的笑容,忽然觉得眼前的七公主,与他想象中深宫里的贵胄判若两人。她懂经义,却不拘泥于经义;知规矩,却不困于规矩。就像这听竹轩的竹,有节,却能随风而不折。
日头渐高,竹影在地上移了半尺。秦朗起身告辞,将那卷军报郑重收好:“下官定不负公主所托,也不负凉州百姓。”
陈容烟送他到门口,忽然道:“秦朗,记住一句话——对付刚硬的人,不能用强,要用‘韧’。就像这竹子,风再大,弯而不折。”
秦朗回头,见她站在竹影里,月白的衫子被风拂起,竟有种说不出的清朗。他深深一揖,转身踏入竹林。
竹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像在重复陈容烟的话。秦朗握紧了袖中的军报,忽然觉得凉州的风沙似乎没那么可怕了。这位七公主,就像当年那道字条上的光,又一次照亮了他前路的褶皱。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远后,陈容烟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晚晴在旁道:“公主,您把镇北王的军报给他,若是被陛下知道……”
“陛下会懂的。”
陈容烟抬手抚过身边的竹节,“秦朗是块好料子,能让他去磨一磨叔祖父的硬脾气,未必不是好事。”
她顿了顿,指尖在竹节上轻轻叩着,“再说,我总觉得,这世间的道理,不该只藏在宫里,也该让那些在风沙里讨生活的人,听一听。”
风吹过竹林,送来远处市井的喧嚣,混着茶案上未散的兰花香,在听竹轩的角落里,悄悄酿着一段关于知遇与期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