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回到府邸时,暮色已漫过门槛。
他的住处原是侯府旁的一处旧宅,不大,却收拾得利落。院里那棵老石榴树还是他当年亲手栽的,如今枝桠已高过墙头,傍晚的风拂过,落了满地暗红的花瓣。
进了书房,秦朗先将七公主给的那卷军报仔细收好,锁进樟木书柜最底层。案上还摊着赵承德抄的《凉州旧志》,他伸手将散乱的批注纸理齐,指尖划过“鲜卑与羌部世仇,源于太和年间草场之争”一行字,眉头微蹙——这些陈年恩怨,怕是比镇北王的硬脾气更难拆解。
正思忖着,家丁李猛端来一碗热汤:“公子,厨房炖了羊肉汤,驱驱寒。”
秦朗接过汤碗,暖意顺着指尖漫上来。李猛是当年跟着他从侯府偏院出来的,看着他从埋头苦读的庶子走到如今,眼里总带着点心疼:“方才望江楼的伙计来了,送了张帖子。”
“望江楼?”秦朗愣了愣,接过老周递来的粉笺。
笺上是簪花小楷,字迹清丽:“闻君归京,念及旧识,敢邀于望江楼一聚,共话当年风月。柳氏如是具。”
末尾钤着枚小巧的“如是”朱印,像极了当年她别在裙角的那颗红豆佩。
秦朗捏着粉笺,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页漫开,忽然撞进之前那个暮春的午后。
那时他还是国子监的穷学生,青衿洗得发灰,每月最盼望江楼的“诗擂”——不是为那壶免费的碧螺春,是贪恋临窗的位置能看见护城河的水,映着天光云影,倒比书斋里的刻板字有趣些。
那日诗擂的题目是“楼”,有个穿锦袍的公子哥站在台前,晃着折扇出了个上联:“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这联看似简单,实则藏着回环的巧劲,“楼”与“流”同音,重复中见风骨,满座文人要么蹙眉苦思,要么假作赏花,竟无一人敢接。
秦朗坐在角落,手里捏着半块冷掉的胡饼,望着窗外水纹发怔——他前几日去城郊寻书,见过一口老井,井台爬满青苔,月夜时井水像铺了层碎银,井旁石碑刻着“印月井”三个字。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他的声音不高,却恰好落进寂静里。锦袍公子哥猛地回头,眼里先是不屑,随即变成错愕——这下联不仅字字对得工整,“井”对“楼”,“影”对“流”,连那份时空流转的厚重感都丝毫不差,更妙的是“月井万年”对“江楼千古”,一静一动,各有天地。
“这……这是谁家的学子?”有人低声议论。
秦朗刚要低头,就听见身后传来银铃般的笑:“‘月井万年,月影万年’,比‘江楼千古’多了几分沉潜呢。”
回头时,撞进一双亮得像浸了春水的眼睛。穿鹅黄裙的少女手里捏着串蜜饯,双环髻上坠着珍珠,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轻晃。
她身后跟着个面色肃然的中年男子,正是望江楼的东家柳怀安。
柳怀安扫了眼秦朗磨得发亮的旧靴,眉峰皱得更紧,语气淡得像水:“如是,不过是些小聪明,犯不着较真。”
少女却像没听见,几步走到他桌前,指着他案上那页写着下联的废纸:“我叫柳如是。你这联里的‘印月井’,是城郊那口老井吧?我去年去拜过,月夜的井水真像铺了银子。”
秦朗没想到她竟认得那口井,愣了愣才点头:“是。”
“那你定是夜里去过。”
柳如是眨眨眼,指尖点着“影”字,“白日的井里只有水,哪来的‘月影万年’?”
这话戳中了他的心事——那时他没钱买灯油,常借着月光去井边背书,井水映着月影,倒比书斋的烛火更亮些。他望着眼前的少女,忽然觉得她不仅看懂了对联,竟像看透了他藏在窘迫里的那点念想。
“我爹总说,读书人光会对对子没用,得能挣来前程。”
柳如是忽然压低声音,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塞到他手里,“这是我攒的碎银,你拿去买些灯油,别总去井边受冻。”
油纸包还带着少女的体温,秦朗刚要推回去,就见柳怀安站在楼梯口,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正朝这边瞪着眼。
柳如是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了,跑过楼梯时还回头朝他挥了挥手,腕间的银镯叮当作响。
后来他去扬州大比,临行前特意绕去望江楼,想把银钱还她。
柳如是却塞给他个锦袋,里面是几块桂花糕,字条上写着:“印月井的月影照过你,也会照着你去扬州——此去若夺魁,回来可要为望江楼再写副好联。”
他看见柳怀安站在柜台后,这次没瞪他,只板着脸拨着算盘,却在他转身时,听见柳如是被训斥的声音:“女儿家的,跟个穷书生混什么?他若真有本事,就不会……”后面的话被风卷走了,只剩桂花香缠在他袖口。
扬州夺魁的消息传回京城时,老周说,望江楼那天挂了盏大红灯笼,柳小姐摆了三桌酒,说是“为秦公子贺”,柳掌柜摔了茶盏,却没拦着。只是自那以后,他忙着幽州的事,她被家里催着学管账、看铺子,竟再没见过。
秦朗将粉笺凑到烛火旁,暖光里“柳氏如是”四个字渐渐清晰。
他想起柳如是之前总踮着脚说:“我爹说你是井里的月影,看着亮,捞不着。可我觉得,能把井里的影子写成‘万年’的人,心里定藏着比前程更沉的东西。”
那时他只当是少女的痴语,如今再品,倒比朝堂上的诸多虚言更真切。
“李猛,”秦朗将粉笺折成方胜,放进贴身的荷包,与那枚烟霞佩隔着层布相触,“明日巳时,备车去望江楼。”
李猛应着退下,书房里只剩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影。
秦朗望着案上的《凉州旧志》,忽然觉得这京城像张细密的网,七公主的皇室渊源是金线,柳如是的商贾视角是银线,国子监的同窗、温府的期许是棉线,而他即将踏入的凉州风沙,或许正需要这些不同的线,才能织成遮风的帐。
他端起那碗羊肉汤,暖意从喉头漫到心口。当年印月井的月影照亮过他的书,如今望江楼的邀约,大约是想问问,那束光是否还在。
明日去了,该好好答她——不仅在,还想让它照进凉州的戈壁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