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这套。”
柳如是嗔怪地看他一眼,伸手作势要去收那碟桂花糕,“再说谢,我可要把桂花糕收起来了,省得你吃着堵心。”
秦朗忙按住她的手,两人指尖一碰,像被井台边的月光烫了似的,又都慌忙缩回。柳如是脸颊泛起层薄红,耳后的珍珠花仿佛也染上了粉色,她借着整理流苏的动作移开目光,岔开话头说起这两年的事:“我爹硬逼我学管账,说女儿家也得懂些生意经,将来万一……总不能一点营生都不会。前几日去南边盘账,见着扬州的旧识,还问起你之前大比夺魁时的模样呢,说你那时穿着青衿,站在台上答策论,整个广场的鸽子都被惊飞了,比戏文里的状元郎还神气。”
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鬓边的珍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们还说,你在幽州把互市打理得比咱们京城的绸缎庄还顺。我爹听了,嘴上骂‘不务正业,放着翰林院的清贵不做,偏要去跟那些蛮夷打交道’,夜里却在书房翻你当年在望江楼写的诗稿,翻到后半夜呢。”
秦朗听得失笑。那位不苟言笑的柳掌柜,竟也有这般藏着掖着的关注,倒让他心里暖烘烘的。
“说起来,”柳如是忽然正了神色,收起玩笑的语气,“你要去凉州了?前几日听我家商队的镖头说,朝廷下了旨意,让你三月后赴凉州,是真的?”
秦朗点头:“确有此事。”
“凉州的商路,我柳家也沾了点边,每年总要派几支商队去那边,换些皮毛和马匹。”
她从案下拖出个蓝布封皮的账本,账本边角都磨得起了毛,显然是常被翻看的,她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墨迹,“这是去年的往来账册,你瞧瞧,其实都好卖,就是关卡上的税太重,层层盘剥,部族之间又互相设卡,今天你抢了我的商队,明天我烧了你的货栈,一趟下来,利润薄得像纸,有时还得赔上性命。”
她指尖重重点着“关卡税银”几个字,眉头微蹙:“我爹说,这不是税的事,是人心的事。部族信不过官府,总觉得官府要占他们的便宜,官府又防着部族,怕他们借着互市囤积兵器,各怀心思,生意自然做不活。”
秦朗心头一动。柳怀安这话,竟与他在幽州悟到的“联其心,通其利”不谋而合。他在幽州这些时日,见多了刀兵相向,最后能让双方放下戒备的,无非是让他们明白,合作比争斗更有利,信任比提防更安稳。
“我给你备了份礼。”
柳如是像是早有准备,又从靠墙的柜里取出个木匣,木匣上了锁,她打开锁,里面是幅折叠得整齐的凉州商路图,图是用桑皮纸画的,边角有些磨损,上面用朱砂细细标着几处“易生乱”的地段,旁边还密密麻麻写着小字。“这是老镖头画的,他在凉州走了三十年商队,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各部族的帐篷。他说凉州的风沙里,藏着比账本更要紧的东西。”
她抬眼望他,眼里的光亮晶晶的,像当年初见时,他在印月井边背错了诗,她捂着嘴笑时眼里的光:“你在幽州能让幽王宗族放下刀,凉州也定能行。到时候商路通了,我就让柳家的商队把江南的丝绸、苏绣都运过去,让那边的姑娘也穿上好看的裙子,让她们知道,咱们这边的春天,比凉州的风沙温柔多了。”
秦朗接过商路图,指尖触到桑皮纸的粗糙和朱砂的温润,忽然觉得这张图比七公主送来的军报更添了几分烟火气。皇室的制衡之术,商贾的生计之谋,原来到头来,都系在“人心”这两个字上。
日头渐渐偏西,透过窗棂洒进来的光变成了暖黄色,落在柳如是水绿的裙角上,像是镀了层金边。
秦朗起身告辞,柳如是送他到楼梯口,廊外的江风卷着水汽吹来,拂得她鬓边的流苏轻轻晃动。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锦囊,锦囊是用藕荷色的软缎做的,上面绣着半轮月亮,她把锦囊塞到秦朗手里:“这是印月井的井水,我让人昨日刚装的。听说凉州的水硬,喝着发涩,你带在身边,想家的时候闻闻,就当是……就当是井里的月影跟着你了。”
锦囊里的水囊轻轻晃着,里面的水不多,却像是藏着半轮月亮,沉甸甸的。
秦朗刚要道谢,就见楼下柜台后,柳怀安正站在那里,手里拨着算盘,算珠打得“噼啪”响,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地往这边瞥,见秦朗望过去,他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转过头,拿起账本挡住脸,耳朵却悄悄红了。
“我爹他……”柳如是脸上也泛起红晕,声音低了些,“他说,若你在凉州用得上柳家的商队,只管开口,商队里的镖师都是走惯了北魏的,能帮你探探路,递个消息什么的。”
秦朗深深一揖,这一揖里,有对柳如是的感激,也有对柳怀安那份藏在严苛下的关切的敬意。他转身下楼,江风穿过走廊,带着水汽拂过脸颊,怀里的商路图、水囊,还有那枚玉佩,都沉甸甸的,压在衣襟上,却暖得人心头发烫。
他回头望了眼三楼的窗口,柳如是还站在那里,水绿的裙角被风拂起,像一朵绽在江雾里的莲,远远望去,鬓边的珍珠花闪着细碎的光,与檐角的风铃交相辉映。
楼下的说书先生不知何时换了段子,正拍着醒木讲“秦文宗幽州定策”,说他如何单骑入幽州,在帐中与幽王世子对饮三日,最终让各宗族歃血为盟,听得客人们拍着桌子叫好,声浪几乎要掀翻楼顶。
秦朗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下去,忽然觉得这京城的风,似乎都带着暖意,不像来时那般清冽了。
从国子监的青衿,到幽州的风尘,再到即将踏入的凉州风沙,这一路行来,原以为都是自己孤身向前,此刻才明白,总有那么些人,用不同的方式,为他照亮前路。柳如是塞来的桂花糕,柳怀安夜里翻的诗稿,老镖头画的商路图,还有这印月井的月影……都在他心里攒着,成了比铠甲更坚实的力量。
他握紧了怀里的锦囊,里面的井水似有若无地透着清凉,像印月井的月光落在掌心。就像柳如所说的,印月井的月影跟着他呢——那束曾照亮他寒夜书册的光,如今要跟着他,去照凉州的戈壁了。
江风又起,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这一次,秦朗觉得那铃声里,藏着江南的春,藏着京城的暖,更藏着一份沉甸甸的期许,要随着他的脚步,一路向西,直到风沙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