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京城,官道上的尘土便一日重过一日。
秦朗一行四人,车马简从,张龙驾着车,赵虎护在车左,马汉殿后,三人皆是短打劲装,腰间佩刀,眉宇间带着久历沙场的沉凝——他们原是凉州玄甲军的普通士卒,因伤退伍后闲居京城,秦朗从扬州回京后托人寻访,得知三人熟悉凉州风土,又懂军务,而且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三人也是忠厚之人,便招入麾下。
出京第三日,车马入了江州境。
江州是富庶地,与北方的干燥不同,这里的风都带着水汽,官道两旁的稻田绿得晃眼,沟渠里的水映着云影,连空气里都飘着稻花的清香。
入了江州城时,已是日暮,秦朗选了家临着运河的客栈落脚,刚卸下行李,就听见楼下传来争执声。
“官爷,那可是我给女儿治病的救命钱啊!”
一个粗布短打的汉子蹲在客栈门槛上,双手抓着头发,声音嘶哑,“就放在包袱里,怎么会不见呢?”
旁边站着两个捕快,一脸不耐:“都说了让你看好自己的东西,这客栈人来人往的,谁知道是被偷了还是你自己弄丢了?”
秦朗下楼时,正撞见这幕。张龙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公子,这种事在客栈常见,咱们赶路要紧。”
秦朗却停了脚步。那汉子约莫三十多岁,裤脚还沾着泥,怀里揣着个破旧的药包,上面印着江州城里“回春堂”的字号,看模样像是乡下赶来求医的农户。
他望着汉子通红的眼,想起之前自己在路上丢了盘缠的窘迫,便走上前问:“这位大哥,钱是何时不见的?”
汉子见他衣着体面,却没半分倨傲,哽咽着道:“刚……刚住进客房,我去楼下打盆水的功夫,回来就见包袱被翻了,里面的五十文钱没了!那是我卖了三亩青苗换来的,女儿还在客栈后院等着瞧病呢……”
捕快斜睨了秦朗一眼:“这位公子是外地来的吧?江州城虽太平,小偷小摸也难免,这事我们记下了,有消息再通知他便是。”说罢就要走。
“等等。”
秦朗目光扫过客栈大堂,此时正是饭点,客人不少,靠窗的桌上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正推杯换盏,角落的桌子旁,一个穿灰布长衫的书生正低头扒饭,指尖却在桌下悄悄捻着什么。
“大哥的客房在几楼?可有人瞧见陌生人进出?”
汉子道:“就在二楼最里头那间,我出门时撞见店小二在擦楼梯扶手,他说没见旁人。”
秦朗道:“可否带我去看看?”
捕快皱眉:“公子这是……”
“略懂些查案的法子,或许能帮上忙。”
秦朗语气平和,却让人生不出拒绝的念头。捕快见他气度不凡,腰间虽无官牌,却隐隐透着股威仪,便默认了。
二楼客房不大,一张木床,一张方桌,汉子的包袱扔在床脚,系带被扯断了,里面的几件旧衣裳散落着。
秦朗弯腰细看,包袱布是粗麻布,边缘磨得起了毛,断裂的系带处有明显的拉扯痕迹,不像是被利器割开的。
“你打水洗漱,去了多久?”
“也就一炷香功夫,我想着快点回来陪女儿,没敢耽搁。”
秦朗走到窗边,推开窗,外面是客栈的后院,堆着些柴火,墙角有个缺口,能看到外面的小巷。
他回头问跟来的店小二:“方才这位大哥出门后,可有谁上过二楼?”
店小二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怯生生道:“就……就那位书生公子,他住二楼中间那间,方才下楼添过一次酒。”
秦朗看向楼下角落的书生,那书生似有所觉,猛地抬头,眼神有些慌乱,随即又低下头去。
“张龙,”秦朗低声道,“去看看那位书生的靴子。”
张龙会意,装作路过,在书生桌旁顿了顿,回来附耳道:“公子,他靴子底沾着些湿泥,看着像是后院墙角的那种黑泥。”
秦朗点点头,走到书生桌前,那书生慌忙起身:“公……公子有事?”
“借一步说话。”
秦朗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将书生引到客栈外的巷子里,开门见山:“五十文钱,对你或许不算什么,对那农户却是女儿的救命钱。你若现在还回去,我便当没看见。”
书生脸色煞白:“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住二楼中间,离农户的客房最近。”
秦朗缓缓道,“方才你低头吃饭时,指尖在捻碎银的棱角,想来是刚摸过钱。你靴子底的泥,与客房窗外后院墙角的泥一样,定是你趁农户下楼,从后院翻墙进了他房间,扯断包袱系带偷了钱,又原路返回——若我没猜错,钱现在还藏在你身上。”
书生额头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半晌,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声音发颤:“我……我不是故意的,家里老娘病了,急着用钱,一时糊涂……”
秦朗接过铜钱,递给跟出来的农户,农户捧着钱,对着秦朗连连作揖,眼泪直流。捕快见状,也上前将书生带走,少不了一顿教训。
回到客房时,赵虎忍不住道:“公子,咱们是去凉州办大事的,管这等小事,会不会耽误行程?”
秦朗坐在灯下,翻看温启铭给的《凉州部族考》,闻言抬头笑了笑:“大事由小事攒成,人心也是。若连江州客栈里的五十文钱都瞧不见,到了凉州,又怎能看懂那些部族的纷争?”
马汉在一旁擦拭佩刀,接口道:“公子说得是。当年在凉州,部族间常为了几头羊、几捆草料就动刀子,咱们总觉得是小题大做,后来才知道,对他们来说,那就是命根子。”
窗外的运河上传来夜航船的橹声,伴着远处酒肆的歌声,温柔得像江南的水。
秦朗望着灯火里的江州城,忽然觉得,这一路西行,或许不只是为了抵达凉州,更是为了路过这些烟火人间——看懂了江州农户的眼泪,才能更明白,凉州的风沙里,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生计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