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晨光总带着水汽,漫在窗棂上,晕开一片朦胧的白。
秦朗一行原想趁早赶路,收拾行囊时,客栈掌柜却颠颠地跑上楼,手里还攥着块擦桌布:“公子是外乡人吧?今儿说什么也别赶路!城西刚落成的‘望川楼’办文会,李刺史亲自主持呢!江州的才子佳人全要去凑趣,那热闹劲儿,错过可要悔半年!”
张龙三人本是武人,听着“文会”二字便觉乏味,手按在刀柄上,只盼着赶紧西行。
秦朗却停了手,温启铭曾言江州文风如浔阳江潮,绵密而有力量,临江书院更是与国子监分庭抗礼,前番学院大比,他已见识过临江学子的锋芒。
略一思忖,他掸了掸长衫上的褶皱:“既如此,便留一日看看。”
望川楼临着浔阳江,是江州刺史李大人斥资三年建成的新地标。四层楼宇如临水而立的玉簪,飞檐翘角挑着晨雾,朱漆栏杆被江风拂得发亮,倒映在粼粼波心,比京城望江楼多了三分江南的灵秀,七分水汽的柔。
楼前广场上早已聚满了人。青衫学子们攥着诗卷,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处,低声切磋着字句,袖口沾着新磨的墨痕;几位穿襦裙的女子立在柳荫下,指尖捻着刚摘的荷花瓣,鬓边簪花垂着细蕊,风一吹便簌簌地动,眉眼间的期待比江雾还浓。
楼门上方悬着块空白匾额,红绸裹得严实,显是要借今日文会,为新楼求个妥帖的名,再征篇传世的诗赋。
秦朗寻了处二楼的茶座,位置偏角,凭栏正好能看清楼下光景。张龙三人守在楼梯口,目光如鹰隼扫过往来人群——他们虽不懂诗文,却把护主的本分做得扎实,倒像是护卫着什么稀世的笔墨。
不多时,江州刺史李大人带着幕僚到了。李大人年过五旬,颔下三缕长髯,着一身湖蓝官袍,登楼时脚步轻缓,倒有几分文人风骨。一番开场白说得恳切,无非是“以文会友,共襄盛举”,话音落时,文会便算开了场。
先是几位本地小有名气的才子上前,或吟诗作对,或挥毫泼墨。有写“楼高数仞接云天”的,有咏“江声日夜绕栏流”的,虽偶有佳句,却总像少了点什么,引不起心底的波澜。人群中时有议论,声气却不算热烈,倒像江面上未起的风。
“林公子来了!”不知是谁扬声喊了一句,广场上的议论声骤然消歇,人群忽然如分海般往两侧退开。
秦朗抬眼望去,一群青衫学子簇拥着个身影过来,为首者身长玉立,青衫下摆扫过石阶,手里摇着柄象牙扇,扇骨上雕着细密的云纹——正是临江书院的林牧。
前番扬州学院大比,秦朗以一篇策论夺魁,两人曾在辩经台上针锋相对,秦朗至今记得他眼底那股不服输的锐气,像淬了火的剑。
林牧身侧跟着位女子,穿一身月白襦裙,未施脂粉,领口绣着极小的兰草纹,手里握着支玉笛,笛身润得像浸过江水。
她安静地站在林牧身侧,目光落在江面上,睫毛垂着,像掩着层薄雾,周遭的喧哗仿佛都被江风卷走了,只剩她与滔滔江水相对——正是姜若璃。之前大比,她一首七言古风惊艳全场,字句里的清愁,比江南的雨还缠绵。
“林公子可是江州第一才子,有他在,这楼名和诗赋怕是定了!”
“听说林公子为了今日,闭阁三日,定有压箱底的佳作!”
“还有姜姑娘呢,她的词可比春水还柔,说不定能压过林公子一头!”
恭维声像潮水般涌来,林牧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对着众人略一颔首,拾级上了望川楼。他先绕着栏杆走了半圈,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沉吟片刻,指尖在栏杆上轻轻敲了敲,随即转身走到案前,提笔蘸墨。
“《望川楼赋》。”
他朗声道,笔锋落纸时带着股锐气,墨汁在生宣上晕开,字如惊鸿,“望川楼赋”四字刚劲有力。
“临江起楼,名曰望川。衔远山,吞长江,接楚蜀之舟楫,纳吴越之云烟……”
赋文气势恢宏,将楼的雄姿与江的浩渺熔于一炉,字句间似有惊涛拍岸。人群里先是静了静,随即爆发出喝彩,有学子忍不住低吟,手指在掌心虚画着字句。李刺史抚着胡须,频频点头,眼里的满意藏不住。
林牧写完,将笔一搁,目光扫过全场,带着几分自得,像孔雀开了屏,等着众人的赞叹。
姜若璃这时上前,取过素笺时,指尖轻轻压住纸角,腕间银钏随着抬笔的动作叮地一响,墨痕落在纸上,是《鹧鸪天·登望川楼》:
“风送荷香上画楼,大江无语自东流。云随远岫千层碧,帆带残阳一片秋。
思往事,意悠悠,功名未就鬓先休。凭栏莫叹知音少,且把清樽对月酬。”
词意清丽,带着几分女儿家的细腻与怅惘,却又不失开阔,与林牧的赋文一刚一柔,像江与岸,各有千秋。
人群中赞叹声更响了,连李刺史都抚掌道:“姜姑娘好词,当浮一大白!”
秦朗坐在茶座上,指尖无意识地叩着茶案,案上的茶沫晃了晃。林牧的赋如大江奔涌,气势是足的,却像少了点江底的沉沙,缺了几分踏实;姜若璃的词似岸畔烟柳,清丽是真的,可那点怅惘缠得紧,终究没漫过堤岸去。
他想起前番大比,林牧曾说他的策论“过于刚硬,少了文人的温润”。如今看来,这江州第一才子的锋芒,倒是丝毫未减,只是那锋芒里,多了点炫技的亮。
姜若璃写完,目光无意间扫过秦朗所在的角落,像是察觉到什么,眉尖微微蹙了蹙,目光在那青布长衫的背影上顿了顿,又很快移开,重新落回江面上。
林牧正被众人围着称赞,眼角的余光瞥见姜若璃的神色,顺着她的目光望过来,只瞧见个青布长衫的背影,正低头啜茶,袖口磨得有些发白,瞧着寻常,可那肩背挺直的模样,又不像个普通的看客。
他愣了愣,随即也没放在心上——江州的才子他都识得,这人面生得很,想来是外乡的过客。
广场上的气氛愈发热烈,学子们纷纷上前,或唱和林牧的赋,或步姜若璃的词,却都像跟着江潮走的船,难出其右。
李刺史显然已有了主意,正与幕僚低声商议,看那神情,似是要定林牧的赋为楼记,再取姜若璃词中的“望川”二字为楼名。
秦朗端起茶盏,望着楼下意气风发的林牧,望着凭栏而立的姜若璃,忽然想起温启铭说过的“文以载道,而非炫技”。这望川楼的风,裹着水汽,比京城望江楼的风软些,却也少了点穿城而过的劲——少了点落在实处的重量。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袖中摩挲着那枚“朗”字玉佩,玉质温润,带着体温。他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真是个无关紧要的看客。
但茶案上,被指尖叩过的地方,木纹里像洇进了点什么,淡淡的,却像颗落进土里的种子,只待一阵风来,便能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