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奔出雍州地界,地势愈发高亢,风里的土腥味渐渐被沙砾的粗粝取代。天快亮时,他们在一处废弃的驿亭歇脚,马汉拾了些枯枝,拢起堆火,火苗在晨风里抖得像根枯草。
“公子,再往西走,就是‘断云岭’了。”
张龙往火堆里添了块干牛粪,火星噼啪炸开,“过了断云岭,就算真正进了凉州境。那地方风大,能把人吹得站不稳,据说连飞鸟都绕着走。”
秦朗裹紧了披风,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远处的山峦像是被刀削过,棱角分明,裸露出赭红色的岩石,连草都长得稀稀拉拉,贴在地上,与江州的葱茏、雍州的压抑截然不同——这里的荒凉是坦荡荡的,带着股子不驯的野气。
正说着,就见驿亭外的土路上,跌跌撞撞走来一群人。约莫十几个,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老有少,手里拎着破布包,像是逃难的。为首的老汉看见驿亭的火光,踉跄着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火堆旁,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望着火苗流泪。
赵虎递过去一块干粮,老汉抢过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旁边的妇人赶紧递过皮囊,他灌了几口浑浊的水,才缓过劲来,哭道:“多谢……多谢恩人……我们是从姑臧城逃出来的……”
“姑臧城?”秦朗心头一动。那是凉州的治所,镇北王的府邸就在那里。
“北魏人打过来了!”
老汉捶着墙,浑浊的眼里滚下泪来,“上个月,拓跋部的游骑越过大漠,把咱们姑臧城外的屯粮窖给刨了个干净!镇北王三子陈成带了亲兵去追,没追上北魏人,倒迁怒于邻着牧场的吐谷浑余部,说是他们给北魏人指了路,一把火将人家过冬的草场烧了个精光——现在好了,吐谷浑人恨疯了,天天在城南戈壁跟玄甲军死磕,北魏游骑又在北边劫掠不休,城里早成了个漏风的筛子!”
他抹了把脸,声音发颤:“先是玄甲军要征粮,说要跟北魏人拼命,家家户户的存粮都被搜走了;接着北魏人抄了城郊的庄子,连埋在地窖里的陈麦都没放过。如今城里的米铺早就空了,连官仓都只够军爷塞牙缝,我们这些百姓,要么等着饿死,要么就得往雍州逃——可路上到处是散兵和马匪,能不能活过这戈壁滩,全看老天爷肯不肯睁眼啊!”
“搜粮?”马汉皱紧了眉,“玄甲军不是该护着百姓吗?”
“护?”
老汉冷笑,嘴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陈将军说‘要想打胜仗,就得先让弟兄们吃饱’,城里的粮铺、百姓家的存粮,被他的人翻了个底朝天,连我那刚断奶的孙子,最后一口米糊都被抢走了!”
他从怀里掏出块黑硬的饼,“这还是藏在炕洞里,才留了这么点……”
秦朗想起老镖头册子上的“陈成私设税卡”,想起转运使账册里的“陈米入私仓”,再听这老汉的话,心里像压了块石头。陈成的鲁莽,不止是记仇,更是将百姓的生计当成了军饷,这般行事,难怪部族与官府积怨日深。
“那镇北王不管吗?”秦朗问。
“王老爷子病着呢!”
旁边的妇人插话,声音嘶哑,“听说上个月咳得直吐血,连床都下不了,府里的事,全是陈将军说了算。”
火堆渐渐弱下去,晨光爬上众人的脸,照出逃难者脸上的灰和泪。
秦朗望着他们冻裂的脚,磨破的鞋,忽然想起柳如是的话:“让那边的姑娘也穿上好看的裙子。”可眼下,别说好看的裙子,他们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公子,该走了。”张龙低声提醒。断云岭的风据说卯时就会起来,耽误不得。
秦朗从行囊里取出半袋干粮,又摸出些碎银,递给老汉:“往南走,去雍州城,那里或许能讨条活路。”
他顿了顿,“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个路过的书生给的。”
老汉千恩万谢,带着众人往南去了。望着他们蹒跚的背影,赵虎忍不住道:“公子,这凉州还没到,就已经是这光景……”
“所以才要来。”
秦朗翻身上马,“若是太平,陛下又何必派我来?”
马队重新上路,刚拐过驿亭,就见断云岭的方向卷起一道黄尘,像条土龙,正往这边扑来。张龙勒住马:“是风沙!快找地方躲!”
四人赶紧钻进驿亭,刚掩上门,狂风就到了。只听“呜呜”的声响,像无数野兽在咆哮,驿亭的木梁被吹得咯吱响,沙石打在门板上,噼啪作响,连说话都得扯着嗓子。
“这风,能把石头吹得滚三里地!”
马汉靠在门后,大声道,“当年在玄甲军,有个新兵蛋子没躲好,被风卷着滚下山坡,半条命都没了!”
风沙刮了一个时辰才歇。推开驿亭门,外面的世界变了模样:土路被刮出深深的沟,刚才的火堆只剩个黑印,连远处的山峦都蒙着层黄雾。秦朗低头看了看马蹄铁,竟被沙砾磨出了白痕。
“过了断云岭,就是黑风口。”
张龙指着前方一道狭窄的山口,“那里住着拨猎户,其实是黑风寨的人——老镖头说的左耳垂有耳洞,就是他们。”
果然,快到黑风口时,路边窜出几个汉子,个个披着羊皮袄,左耳垂都悬着个铜环,见了秦朗一行,并不拔刀,只是抱臂盯着。
为首的是个独眼汉,脸上有道刀疤,直愣愣地问:“老柴记的信,带来了?”
秦朗摸出那半块虎符残片。独眼汉接过,对着日光看了看,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颗金牙:“老镖头没说错,秦公子果然是个痛快人。跟我来,寨子里备了水和干粮。”
黑风寨藏在山坳里,其实就是片石屋,却收拾得干净。寨民多是些瘸腿、断臂的汉子,见了张龙三人,眼神亮了亮——原是旧识。
“都是玄甲军的弟兄。”
独眼汉给秦朗倒了碗水,“当年跟着王老爷子守边关,要么断了腿,要么瞎了眼,被陈成那小子赶出军营,只能在这儿讨口饭吃。”
“你们劫官粮?”秦朗问。
“只劫陈成的私仓。”
独眼汉灌了口酒,“他用陈米充军粮,把好粮藏在黑风口的地窖里,要运去雍州换银子,咱们就截下来,分给逃难的百姓。”
他指了指窗外,“刚才你们救的那拨人,兜里的饼,其实是咱们塞的——怕他们拿不稳,才说是自己藏的。”
秦朗望着窗外的断云岭,忽然明白沈如烟为何要养着这些人。他们不是匪,是被遗弃的兵,是藏在风沙里的火种。
歇了半日,独眼汉派了个熟悉路的弟兄带路:“过了黑风口,再走一日就到姑臧城。陈成的人在城外设了卡,你们报‘老柴记’的名号,他们不敢拦——那是王虎的暗号,咱们截了他三回粮,他以为是自己人。”
临行时,独眼汉塞给秦朗一把匕首:“这是老镖头的,他说凉州的事,光靠嘴不行,得备着点。”匕首柄上刻着个“安”字,磨得发亮。
马队再次出发,黑风口的风贴着地皮刮,带着哨音。秦朗握着那把匕首,忽然觉得掌心的虎符、怀里的账册、袖中的玉佩,都有了重量。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能看到姑臧城的轮廓,像座沉在沙海里的孤城。
他知道,真正的风沙,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身后有京城的暖,有江州的文,有雍州的账,有黑风寨的刀,还有无数双盼着“干净”的眼睛,推着他,往那座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