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即将到来。
这是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空荡荡的房间里,崔恕依偎着我的膝盖,最终和衣而眠。
别误会。
他现在依然是看不到我的状态,更别提触碰到我。
可不知怎么,仿佛是天生默契一般,崔恕就是知道我在哪里。
于是,此刻室内的场景就变得尤其诡异。
若有人突然进来,一定会看到崔恕正躺在一大堆话本堆成的海洋中,整个人蜷缩成虾米。
他像是很冷的样子,又像是很安心的样子,虽然睡的时间不长,但睡相却异常安详。
黎明前的黑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退去?
我看着崔恕苍白的侧脸,忍不住伸手抚过他的发梢。
然而。
很可惜。
在没有某些特定媒介的情况下,我的手只能呈半透明状,轻轻没入崔恕的脑内。
……这一幕更诡异了,真的很像女鬼索命。
但只有我和崔恕明白,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哪怕只是这样的触碰,也尤为珍贵。
更何况,若我的手真能直接探入崔恕的大脑,或许我会选择取出他脑中以往那些痛苦的记忆。
忘了哪本书告诉我的,又或是人们都这样说,所以我也这样认为:
人的记忆并不存在于心,而是存在于脑。
既然如此,只要一个人的脑中全是美好的记忆和事物,那想必这人就不会再做噩梦了吧?
我希望我的少年郎永远不做噩梦。
除此之外,我还听说过,上古有一种妖兽,专以人类噩梦为食。
怎么样?
这些传闻是不是听上去还挺令人心生向往的?
那些最难被人遗忘的痛苦,在理论上和传说中,居然可以如此轻易的被拔除。
若事情真是我们想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事实上,在所有的理论和传说中,遗忘痛苦都是有代价的。
而所谓代价,正是连同记忆中的美好,一起被消除。
一个人的痛苦,往往和他内心的美好有所关联。
一个人的噩梦主角,往往和他曾经挚爱的音容笑貌别无两样。
这就像是我和崔恕。
我们年少时几乎形影不离,双方记忆中都刻满了对方的影子。
也正因如此,崔恕的痛苦根源就很显而易见了。
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崔恕记忆里的那张脸,都是我。
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食梦兽,那它出现后的第一件事,应该不是吃掉崔恕的噩梦,而是吃掉我。
但我不会难过的。
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选择。
只是,在我被吃掉之前,我可能会想看看崔恕的前九十九次人生。
我想知道,在过去的轮回之中,我的少年郎是不是每次都是一个人苦苦坚持,直到最后别无他法,所以才选择一了百了。
我好像从来都没提起过,崔恕他,其实是个很怕孤单的人。
崔恕在外,看似难以接近,但私底下完全就是个粘人精大型犬。
有时他从南方回来,入宫述职之后,便会有几日休沐在家。
而这时,若吃完饭我去厨房拿点心吃,在这短短几分钟内他看不到我,就会闹脾气。
怎么个闹法?
啊……说起来也挺丢人的。
一次我去拿了碗红豆粥,回房间时绕过一条走廊,崔恕就站在屋檐下,说:
“栀栀去拿红豆粥给我,栀栀好。”
“走廊害我家栀栀多绕半条路,走廊坏。”
我听了,满脸都写着无语。
可崔恕的的确确就是这么粘人。
所以,在我死后,崔恕他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如果在我死后,崔恕平均只活了三十天左右就去死了,那九十九次算下来,就是两千九百多天,将近三千天。
而三千天,折算成年,又是整整八年。
八年。
原来我的少年郎,居然已经独自生活了至少八年了啊。
这个时间真的很漫长。
要知道,我和崔恕认识的时候,也才刚好八岁。
而且我听说,人对死去之人的爱意,往往三年过后就会消散。
这不对吧?
要真是这样的话,崔恕岂不是早该忘记我了?
但倘若我换个思路来想的话,事情依然也说得通。
人们不是常说,痛苦比美好持续的时间更久吗?
这或许就是崔恕的症结所在吧。
想到这,我就收回我的手。
崔恕依然还在睡梦中,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轻轻的皱了皱眉。
是梦到我了吗?阿恕。
我在心中问道,唇边却带着苦笑。
我猜你今晚的梦境,也是美梦之后,噩梦降临。
……
今天的天亮得很慢。
黎明前的黑暗持续了非常之久,差点让我以为这个早晨即将成为本书的烂尾结局。
我当时还想呢。
是不是因为我和崔恕的行为已经彻底毁掉了本书大纲,所以作者“祂”一气之下,直接撂挑子不干了,烂尾弃坑。
好险好险。
我嘿嘿一笑,抚了抚胸,在漫长的晨光中和崔恕一起起身洗漱。
只不过,我是鬼,洗漱之事与我而言自然是没必要了。
于是我就百无聊赖的看着崔恕用热帕子擦脸的模样。
只是没想到,崔恕以前给我擦脸时次次都很认真,怎料换成他自己,就潦草了很多。
直到放下毛巾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的。
谁知,下一秒。
崔恕竟突然转身,冲着我的方向道:
“栀栀,早上好。”
我一愣,连忙凑近看了看崔恕的眼珠子。
不是,他也看不到我啊。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有些挫败,就往左边的屏风后飘去。
结果崔恕头也不回的就说:
“栀栀,别闹了,屏风后面灰大,快过来。”
我简直气死了,真想不通崔恕是不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
哦,也不对。
说不定是崔恕天生就有阴阳眼,本来就能看得到我呢?
那我这些天在他身边的种种行为,岂不是都被崔恕看光了?
若真是如此,那可就太好了。
我这个人算是彻底完蛋了。
要知道,自从我死后变成鬼,我一直都是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邋遢鬼。
虽然崔恕也清楚我是个什么脾气,在我生前也没少看过我在家中大大咧咧的诸多模样。
但那时我还有些王妃包袱在身上,至少不会像个毛毛虫一样趴在他书桌上蠕动,或者像个布口袋似的,倒挂在树梢上迎风招展。
我不活了!
好在,正当我的胡思乱想即将冲破天灵盖时。
崔恕却又笑了声。
那是清清浅浅的一声笑,带着些许宠溺,和微弱的心酸。
“栀栀,你又在胡思乱想。”
“放心吧,我看不见你。”
“我只是太了解你了,所以才猜到了你应该会站在哪里、会去哪里而以。”
说到这,崔恕的声音微微停顿。
“栀栀,你要记住,你对我来说,就像呼吸一样,根本不需要人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