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又有声音传来。沙海认命地想,“来吧,曾经死在我面前的那些幽魂怨鬼们,你们可以来了。这里是你们的地盘,我的神救不了我了。我来过,我杀过,我死过”。
然而,这次的声音似乎很熟悉。随着声音慢慢走近,他听出来了,是《圣母颂》(Ave maria)。是的,那空灵纯净、象征救赎的女高音,此刻听在耳中是那么令人感到安心与迷醉。
可是,那是什么声音,为什么管风琴的声音被此地听过的一种乐器所代替?爱好音乐的他曾经问过,似乎那个乐器叫巴乌,音色是如此的阴郁,是在叹息么?
水琴的声音也变得缓慢低沉。诸神是疲惫了么?还有,我熟悉的那句拉丁语“Ave maria”为什么变成了我听过的当地哈尼族巫祝的“hmêx Gaox”(唤魂咒)?
是上帝的声音被本地的邪神玷污了?还是西方的诸神与此间的神灵达成了妥协?
就在他再次准备昏睡过去,逃避这无解的困惑时,突然,四面同时传来两个法国男人低沉的哀求声:“送我们回家,送我们回家。我们不要待在这里,这里不属于我们。带我们回家”。声音在四处逐次响起,然后慢慢沉寂。是皮埃尔和路易的亡灵在祈求我们吗?
沙海三人在云南深山老林里被当地山民的连环手段和王月生来自后世的无人机和有源音箱弄得身心俱崩时,慈禧叫了庚子西狩以来的第一次大起儿。
“叫大起”是清代对皇帝临时召集大规模朝会的俗称,属于非正式表述,常见于宫廷档案或官员笔记中,指皇帝因紧急政务或重大事件需要,突然召集在京文武高官举行的高规格朝会。这种叫大起不是说临时召集个大型朝会,朝会那玩意更多的就是一个礼仪功能,而叫大起更多的是皇帝遇重大事件,如战争、灾异、政变,需广泛听取意见或宣示决策,其规模突破常朝限制,可能突破礼制召集各种级别的官员,而且往往议题集中,专为某一件大事而设。老佛爷上次叫大起还是在戊戌政变后“叫大起”,宣布废除新政,囚禁光绪,震慑维新派。
在太原随扈的各级官员,但凡能说得上话的,都被招来,住在山西按察司衙门的光绪帝更是第一个赶到慈禧驻跸的山西巡抚衙门(后世太原皇华馆)。
慈禧看了一眼到场的众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找回了君临天下的感觉。虽然人群中有几个人她看到后心中分外别扭,但并未表现出来。她8月中旬带着十几人坐骡车匆忙逃难,9月10号终于到了太原,休养了几天,也等来了各地督抚的请安折子和周边大员派来的勤王部队。今天,要宣布一件重大的事项。
但她并没有像在紫禁城或者颐和园时对臣工表现得威严凛然,反而摆出了一副家中老太太的和煦模样,先是让从北京就随驾而来的太监总管崔玉贵给在场年纪最大的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王文韶搬了椅子让其坐下,感慨地说“王大人七旬高龄,骤逢大乱,徒步追驾到怀来,全程随行,掌管财政与人事,协调地方供给,堪称老成谋国”。
王文韶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慈禧躬身道,“都是臣子分内之事”。
“唉,想当时,你还在路上迈着老腿一步步往哀家和皇帝这边赶的时候,我们娘俩都只能裹床农家的破棉被,还有小贵子,给我们娘俩找来甘蔗解渴,自己去喝马尿。当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非先有吴永献粥,后有王大人来随驾,我老太太真的是死了的心都有了”。
在场众人赶紧下跪自责,被点名夸奖的当时的怀来知县、此刻的前路粮台会办吴永更是磕头连连,道“老佛爷和皇上洪福齐天,神佛护佑,前有义民一路从德胜门赶至山沟护驾,后有岑大人率兵几千里自甘肃驰援,官绅一体、兵民同心,吴永只是适逢其会,与天下百姓共卫大清”。
慈禧让各人起来,缓缓道,“是啊,官绅一体,兵民同心。吴大人说得好啊。可是,我怎么听说有人不待见那个丫头,还有岑大人身旁那个帮办呢?”。
甘肃布政使岑春煊抵太原后任“前路粮台督办”,负责筹措粮草、整顿护驾军队,深得慈禧信任,此时排众站了出来道,“义商王月童、义绅董存山(王月生的堂妹王月蒙的丈夫,跟王月蒙一起在北京延庆大山中迎到了最困顿无依的慈禧逃难一行人)一路谨慎当差,衷心报国,毁家纾难,青史罕见。臣正准备为此二人讨封,不知何人不待见此二人?”
慈禧挥手让他退下,道“岑大人,咱们一路颠沛流离,同甘共苦,很多心酸不为外人道,有些人不知道其中关节,并不奇怪。我承蒙丫头(指王月蒙)一路照顾,岑大人也说过,一路粮草军需都由那二人赞襄捐助。板荡识诚臣,哀家也没什么能给他们的,就请诸位大人赏他们个全身而退可好?”
众人一听,老太太这话头不对啊,立即跪倒一片,连称“老佛爷明鉴,王家兄妹和夫婿间关万里勤王护驾,劳苦功高,公道自在人心”。更有武卫左军统领马玉昆之前率残部护送慈禧自京至太原,整编地方团练,保障沿途安全,颇得王月童和董存山二人事先准备的粮秣供应,才让他和部下供应充足、士气大振,有效完成了慈禧交办的任务,得了不少奖励。而且这二人身上没有功名,也不想在官场厮混,跟自己只有帮助,没有威胁。此刻见慈禧发了女人性子,急忙跳出来扬言要跟嚼老婆舌头的人兵器上相见。
慈禧吃他这种表现武人粗俗豪迈愚忠的扮相,心中赞许,但表面却呵斥道,“什么叫嚼老婆舌头?我看就是因为丫头跟我说了些平时我听不到的话,有些人不喜,怕我受人蛊惑,才不待见这些人的吧。哀家当年提拔吴棠,有人说吴棠当年与我有私恩,我提拔他有私心。那么我想说的是,对于王家丫头和她夫婿和哥哥这样的人,他们可不是什么私相授受的小门恩德,他们是救了皇帝圣驾的人。而且,我都说过,人家三人都无心官场,碍不着什么人的事,怎么就容不下我身边一个能说点心里话的人呢”。慈禧眼睛一扫,下面跪着的人中,有几人感觉背后发凉。
慈禧口中的吴棠在咸丰二年时任江苏清河知县。慈禧之父惠征时任安徽宁池太广道,因亏空官银被革职,病逝于镇江。那时还叫叶赫那拉·杏贞的慈禧随母扶灵北归,途经清河县境,因家道中落、盘缠耗尽,处境艰难。吴棠得知有故交之灵船停泊清江浦,误以为乃昔日同窗安徽候补道惠征之柩,实为另一同名官员,遂命仆从赠银三百两以示吊唁。慈禧一家收到银两后方知误赠,吴棠闻讯后非但未索回,反亲至船前祭拜,并追加赠银百两,解其燃眉之急。慈禧感念,后称:“吴棠之德,吾终身不敢忘。”
第二年,慈禧入宫为兰贵人,三年后生同治帝后晋懿妃,开始暗中提携吴棠。辛酉政变后,慈禧掌权,吴棠于次年擢升江宁布政使,后任漕运总督,成为慈禧嫡系,权倾东南。漕运总督任上,他整顿漕运,镇压捻军,确保江南财赋北输,深得慈禧倚重。闽浙总督任上,他筹建福州船政,支持左宗棠办洋务,奠定近代海军基础。四川总督任上他镇压苗乱、整饬吏治,执掌西南军政大权十余年。
至于被慈禧不点名批评的几人,包括军机大臣刚毅,他力主利用义和团的强硬派代表,此时随驾至太原,但后世历史上不久后病重,9月22日死于侯马镇,临终前仍力谏“不可轻信洋人”;还有刑部尚书赵舒翘,他原主张招抚义和团,随行至太原,后世历史上因列强要求惩办“祸首”,在西安被赐自尽;以及端郡王载漪,他是义和团事件核心人物,其子溥儁曾被立为“大阿哥”,随驾至太原,后被慈禧逐渐疏远,次年革爵流放新疆;和原山西巡抚毓贤,他在山西大力支持义和团,慈禧抵太原时因列强施压已被革职,但仍滞留太原,后被处死于兰州。
其实王月蒙在慈禧身边的时候并未针对义和团或者支持义和团的官员说过任何话,至于她老公董存山和堂哥王月童,更是只用王月生提前埋藏的物资去向护驾的清军提供补给,完全不参与军务和政务。而且这些人再三表示随扈官员和兵马已到位,自家民间身份不适合继续随驾,也没有就此转入官场的念头。但架不住聪明人太多。自然有人会问王家兄妹为何会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如此有针对性的准备时,几人自然表示是王月生在留洋途中得知国内一年前的时局,便立即判断出大变即将发生,立即终止行程往国内赶,并且马上通知了家里做准备报效朝廷。
当然,没有人问既知如此为何不立即上报朝廷,因为第一,大家都知道,按照清朝的体制,这种民间人士是根本没有途径合法向上发声的;第二,当时准备取代光绪的大阿哥和其父端亲王势力势头正盛,高峰时连慈禧都要退避一二。但这种先知先觉还是深深刺痛了几位当事人,合着我们利用或者支持义和团,早在一年前就被你王家看出要引发祸乱,甚至要闹到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啦,那得证明我们有多祸国殃民而且注定失败啊。所以这些人默契地开始散布各种有的没的。而王家兄妹本来就因为这边慈禧舍不得王月蒙的奇谈怪论和乡俗民情,那边岑春煊和马玉昆等有人保障吃喝用度正爽,都不愿放几人离开,他们正好借这种舆论大倒苦水,哀求离开。
王文韶人老成精,知道老佛爷这是拿着看似家长里短耳朵根子的事,实际在敲打那些怂恿或支持义和团的大臣,看来是想做切割了。这时候需得站好队,表对态,最好再给老佛爷递把刀子过去。于是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行礼道,“那丫头跟我一路也聊过些话,不像是恃宠而娇、不知进退的孩子。看他王家远居西南,却料敌机先,未雨绸缪。如果他那个兄弟确有什么肺腑良言,太后可否拿出来让大家参详一二”。在场人中,也只有他年纪一大把,好用丫头来称呼王月蒙,倒是避免了一些称呼上的尴尬
慈禧暗中赞许王老头的知情识趣,却是谦虚道,“唉,都是我们女人家的一些子上不得台面的猜测。我也问过丫头,怎么你那哥哥大老远的在西洋,凭着当地报纸上的只言片语,就能笃定一年后有此大变?甚至不惜中断自己的欧洲游学,且让你们族中也配合着调动如此多的资源和人力去做这些可能有去无回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