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味裹着铁锈的腥气钻进鼻腔时,苏若雪的后槽牙轻轻咬了咬舌尖。
她望着阴影里那抹裹着月白缎子的身影,鬓边白玫瑰的花瓣边缘泛着青,像被雨水泡久了的鸦羽。
\"我是黑鸢尾,奉命来取资料。\"她声音比预想中稳,油纸包在掌心洇出潮意——里面是顾承砚连夜让人仿造的苏州宋锦样品,边角还沾着染缸里未干的靛蓝。
白玫瑰忽然凑近,苏若雪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檀香味,混着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
那女子的指甲掐进她腕骨,比今早账房算盘珠子硌得还疼:\"你们商会到底知道多少?\"
仓库二楼的木梁发出细不可闻的吱呀声。
顾承砚贴着斑驳的墙皮,勃朗宁的枪管抵着肋骨。
他眯起眼,月光穿过破窗斜切进来,正落在白鸦左胸——那枚胸针是银质的,雕着缠枝莲纹,而三天前在霞飞路咖啡馆,沈清澜别着的是同系列却不同款的并蒂莲。
警铃在太阳穴里炸响。
他想起昨夜在密室里摊开的情报图,白鸦组织的名字被红笔圈了三圈,旁边用小字备注着\"疑似多线运作\"。
原来不是猜测,是真的。
\"资料?\"白鸦的笑声像碎瓷片刮过耳膜,她从袖中抽出封信,泛黄的纸页在苏若雪眼前晃了晃——正是顾承砚三天前收到的那封密信复印件,边角还留着他当时捏出的褶皱,\"你们当这是茶会递帖子?
沈清澜的人都死在苏州河了,现在才派个账房姑娘来?\"
苏若雪的指尖在油纸包上轻轻一捻。
顾承砚说过,白鸦要的是\"好拿捏\",所以她得抖,得慌,但不能乱。
于是她喉结动了动,声音带了丝颤:\"沈...沈小姐?\"
\"叛徒。\"白鸦的指甲顺着她手腕往上,刮过翡翠簪子的流苏,\"你以为她真在帮你们商会?
上个月码头那批棉纱被日商截胡,是她透的信;前天顾氏绸庄的染缸漏了靛蓝,也是她让人动的手脚。\"她突然掐住苏若雪的下巴,迫使对方抬头看她,\"现在告诉我,顾承砚知道多少?\"
二楼的顾承砚攥紧了枪。
他想起沈清澜上周在商会说的话:\"日商要的不是钱,是上海所有织机的命。\"当时她眼尾泛红,像真为民族工业急得要掉泪。
可此刻白鸦的话像把刀,挑开了他心里那层信任的茧——是离间计?
还是白鸦内部本就狗咬狗?
\"我...我不知道。\"苏若雪的睫毛颤得像被风吹的蝶,\"我就是个管账的,顾少东家从不跟我说这些。\"她瞥见白鸦袖中露出半截信笺,墨迹未干的\"黑鸢尾\"三个字刺得她心跳漏了一拍——原来对方早有准备,这哪是接头,分明是设套。
白鸦忽然松开手,退后两步整理袖扣。
月光移了移,照见她耳后有块淡褐色的胎记,形状像片银杏叶。\"也罢。\"她将密信拍在苏若雪怀里,\"你回去告诉顾承砚,想要沈清澜通敌的证据,明晚九点,外白渡桥桥墩第三块砖下。\"
仓库挂钟的指针擦过十点十分。
顾承砚看着白鸦转身走向仓库后门,高跟鞋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敲在他神经上。
直到那抹月白消失在转角,他才摸到腰间的怀表,用指节抵住发条——敲五下钟是支援,可现在...
\"顾少东家?\"苏若雪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惑,\"她说...她说沈小姐是叛徒。\"
顾承砚顺着木梯往下,靴底碾过片碎玻璃,脆响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他接过苏若雪怀里的密信,借着月光扫过内容,喉结动了动:\"她耳后有胎记?\"
\"银杏叶形状。\"苏若雪摸了摸发烫的手腕,翡翠簪子硌得鬓角生疼,\"顾先生,我们是不是...\"
\"去查沈清澜的染坊。\"顾承砚将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衣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勃朗宁的雕花枪柄,\"也去外白渡桥。\"他望着苏若雪眼底的光,忽然笑了,\"你做得很好。\"
雨又下起来了。
苏若雪跟着他往仓库外走,听着雨水打在铁皮屋顶上的噼啪声,忽然想起顾承砚三天前在密室说的话:\"白鸦不是一个人,是把刀,要看握刀的是谁。\"
现在,刀鞘裂了条缝。
她攥紧袖中那封密信,上面还留着白鸦的檀香味。
等走到仓库门口时,她轻声道:\"顾先生,她说沈小姐是叛徒,那...\"
顾承砚在雨幕里停住脚步,回头时睫毛上挂着水珠:\"继续问。\"
苏若雪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明白——这局棋,才刚到中盘。
雨丝顺着仓库破窗的铁棂子漏进来,在青石板上积成细小的水洼。
苏若雪望着月白身影即将消失在后门的阴影里,喉间突然滚出一句:\"你们既然知道她是叛徒,为何不揭穿她?\"
这句话像块淬了冰的石子,精准砸在月白女子的后背上。
她脚步顿住,鬓边白玫瑰的花瓣被雨气浸得更软,叶尖垂下来扫过锁骨。
苏若雪看见她攥着伞柄的指节泛白,骨节间还沾着刚才掐她时蹭上的靛蓝染渍——和顾氏染缸里的颜色分毫不差。
\"隶属不同的上级。\"女子背对着她,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她的上司...早已投靠日本人。\"
仓库二楼的木梁发出吱呀轻响。
顾承砚贴着墙根摸到楼梯口,勃朗宁的保险栓在掌心压出红印。
他听见苏若雪的呼吸陡然一滞——那是她强压震惊时的习惯,尾音会轻轻往上挑半度。
而月白女子的话里带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像是压了太久的弹簧突然崩开。
\"顾少东家。\"苏若雪突然抬高声音,目光扫向二楼阴影,\"这位姑娘说沈小姐的上司投了日本人。\"
话音未落,顾承砚已经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的军靴碾过碎玻璃的脆响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乱飞,月白女子猛地转身,袖中寒光一闪——是把淬了毒的银簪。
\"别紧张。\"顾承砚摊开双手,露出藏在西装内袋的商会烫金证件,\"我无意介入你们的斗争,但顾氏绸庄不能成为你们博弈的牺牲品。\"他指尖敲了敲心口,\"上周染缸漏靛蓝,损失的三百匹湖绸够买半条黄浦江的船;前天码头棉纱被截,三十家织户的机杼停了整三天。\"
月白女子的银簪微微下垂,却没完全收进袖中。
她盯着顾承砚胸前的商会徽章,眼尾的银杏叶胎记在阴影里忽明忽暗:\"你想要什么?\"
\"交换。\"顾承砚从西装内袋抽出一叠文件,最上面是顾氏新研发的提花机设计图,\"我可以提供沈清澜近三个月与日商往来的资金流水——这些是我让人从汇丰银行调的底单。\"他顿了顿,\"作为回报,白鸦从此不碰顾氏产业,不扰商会运作。\"
苏若雪看见月白女子的瞳孔缩了缩。
那叠文件边缘泛着淡金,是用商会专用的洒金纸装订的,在仓库昏黄的光线下像片碎金铺成的路。
女子的指甲深深掐进伞柄的檀木里,指腹上还留着刚才捏她腕骨时的红印——那是常年握笔的痕迹,指节处有圈淡茧,像会计拨算盘珠磨出来的。
\"三天前霞飞路咖啡馆。\"女子突然开口,\"沈清澜说要帮你们搞到日商在闸北的仓库图。\"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片被雨打湿的棉絮,\"那仓库里存的不是棉纱,是三八大盖。\"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想起三天前沈清澜红着眼眶说\"要为民族工业拼一把\"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珍珠手包的搭扣——那是日商松本商会特供的款式,搭扣内侧刻着松本家纹。
原来不是疏忽,是故意露出的破绽?
\"成交。\"月白女子突然收了银簪,伞柄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但我要提醒你,沈清澜手里有份名单。\"她的目光扫过苏若雪,又落回顾承砚脸上,\"足以改变上海格局的秘密名单。\"
仓库挂钟的铜摆晃过十一点。
顾承砚刚要再问,女子已经转身走向后门。
她撑着月白油纸伞跨出门槛时,雨幕里突然飘来张泛黄的照片——是从伞骨缝隙里漏出来的,边角卷着毛,像被反复摩挲过。
苏若雪下意识接住。
照片上是个穿月白立领衫的年轻女子,站在苏州河畔的紫藤花架下,发间别着枚翡翠簪子——和她鬓边这枚几乎一模一样。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墨迹被雨气洇开,却还能辨认:\"你认识她吗?\"
\"等等!\"苏若雪抬脚要追,顾承砚却拉住她的手腕。
他望着雨幕里那抹月白逐渐模糊成淡影,喉结动了动:\"她不想说的,追也没用。\"
苏若雪低头盯着照片,雨丝顺着伞沿滴在背面,把\"你认识她吗\"几个字泡成了淡蓝的水痕。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雨声,翡翠簪子的流苏扫过照片上女子的眉眼——那双眼尾的弧度,和镜中自己的影子重叠得严丝合缝。
\"顾先生...\"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女子的发梢,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花瓣,\"这是...\"
顾承砚的手掌覆在她手背。
他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颤抖,像片被风卷着的银杏叶。
仓库的穿堂风掀起照片边角,露出背面隐约的日期——民国七年,正是苏若雪母亲失踪那年。
雨越下越大了。
苏若雪盯着那张泛黄的照片,指尖微微颤抖。她低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