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绸庄染坊的木格窗,在顾承砚青灰色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捏着铜匣钥匙的手微微发暖,匣中伪造的\"霍夫曼计划\"副本正随着他的心跳轻颤——这是他昨夜在密室里熬了半宿的成果,松本商社的火漆印边缘还带着蜡油凝固的毛边,像根扎进敌人喉咙的刺。
\"陈叔。\"他转身时,染坊里飘来新晒的蓝印花布香气,五十来岁的老伙计正踮脚挂晾刚染好的月白绸子,\"把这匣子交给福记洋行的王买办,就说......\"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铜匣上的暗纹,\"就说这是北平商会吴会长托人捎来的'紧急密件',务必请他当面拆看。\"
陈伙计的手在半空中顿住,晾衣竿\"咔\"地磕在木架上。
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眼神却亮得像刚淬过的刀:\"少东家,这王买办上个月才跟松本商社签了生丝代销约......\"
\"所以才要他看。\"顾承砚的声音低了些,窗外传来送早茶的挑担声,\"松本要吞沪上纺织业,总得有帮凶。
他要是信了这文件里'德日合作将踢开中小买办'的假消息......\"他扯了扯领口,喉结动了动,\"自然会急着找新靠山。\"
陈伙计突然攥紧了铜匣,指节泛白:\"我这就去。\"他转身时,蓝布围裙带勾住了晾衣竿,几匹刚染好的素绸\"唰\"地垂落,在地上铺成一片流动的云。
顾承砚望着他佝偻却走得极稳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倒像是在替他点这把火。
暮色渐沉时,霞飞路的水晶灯次第亮起。
苏若雪站在镜前,指尖抚过颈间的珍珠项链——这是顾承砚今早塞给她的,说是\"德国商会秘书的标配\"。
镜中女子穿着墨绿暗纹洋装,盘起的发髻间别着枚银蝶发簪,眼尾用细笔描了道淡金,倒真有几分日耳曼血统的冷艳。
\"若雪。\"身后传来顾承砚的声音,她转身时,他正递来副羔皮手套,\"霍夫曼的晚宴在沙逊大厦顶层,德方高管克劳斯先生最恨迟到。\"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耳后未沾粉的皮肤,\"紧张么?\"
苏若雪将手套慢慢套上,羊脂玉般的指尖在羔皮里蜷了蜷:\"原主是苏府千金,可这副模样......\"她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忽然笑了,\"倒像在唱《游园惊梦》,只是这出戏,得唱得比真的还真。\"
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从西装内袋摸出枚怀表:\"十点整,我在楼下咖啡馆等你。\"他打开表盖,里面夹着半片月白缎子,正是仓库气窗上的那片,\"要是有变故......\"
\"我知道。\"苏若雪按住他的手背,怀表的铜壳贴着掌心发烫,\"林芷兰是我母亲的字,当年她跟着父亲跑丝行,跟德国人打过交道。
克劳斯先生要是提起她......\"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杯口的茶沫,\"我得让他信,我是来讨个说法的。\"
沙逊大厦的电梯\"叮\"地一响。
苏若雪踩着细高跟走出,水晶吊灯在头顶连成银河,男宾的礼服与女宾的裙裾织成流动的锦缎。
她一眼就看见角落站着个穿墨绿西装的中年男人——克劳斯,顾承砚给她的照片里,他左耳垂有颗朱砂痣。
\"克劳斯先生。\"她端着香槟杯走过去,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听说您当年和林芷兰女士有过合作?\"
克劳斯的瞳孔猛地缩紧,香槟酒在杯里晃出涟漪:\"你是谁?\"
\"我是......\"苏若雪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颈间的珍珠,\"她的学生。\"
克劳斯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苏夫人留下的陪嫁,\"林女士......她当年带走了我们的丝织配方。\"他压低声音,雪茄的烟雾糊在两人之间,\"后来松本商社拿到了......你说你有她的消息?\"
苏若雪感觉后颈沁出薄汗,却笑得更甜了:\"或许,我能帮您找回些什么。\"
同一时刻,上海总商会的茶水间飘着碧螺春的香气。
顾承砚捏着搪瓷杯,听着身后两个绸缎行老板的低语——\"听说顾少东家的女账房最近在查旧账?可不是,我今早还见她抱着本洋文账本往法租界跑......\"
他低头抿茶,瓷杯沿沾了点茶渍。
等那两人说笑着走远,他才慢慢直起腰,望着玻璃窗外的梧桐树影——风过时,叶子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昨夜密室里烛火爆开的花。
\"顾先生。\"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男声,顾承砚转身,看见纺织同业会的周会长正端着紫砂壶,\"令夫人最近很是勤勉啊。\"
\"苏小姐是绸庄的账房。\"顾承砚垂眼擦了擦杯口,\"她总说要替我分担些。\"
周会长的手指在壶柄上敲了敲:\"听说她在查林芷兰的旧档?\"
顾承砚的茶杯\"当\"地磕在茶盘上,茶水溅湿了袖口:\"周会长从哪儿听来的?\"
\"生意人么,总有些耳报神。\"周会长笑了笑,转身往外走,\"顾先生,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
顾承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低头擦掉袖口的水渍。
指腹触到布料时,他摸到藏在内衬的纸片——是苏若雪今早塞给他的,上面用小楷写着\"克劳斯提及松本持有配方\"。
他捏着纸片,突然听见楼下传来汽车鸣笛声,绵长而刺耳,像根针戳破了午后的宁静。
两天后清晨,顾家绸庄的门环被叩响时,顾承砚正在前堂教学徒织改良的漳缎。
他抬头时,看见伙计阿福从门缝里探进头,额角沾着晨露:\"少东家,门口有个穿灰布长衫的,说......\"他咽了口唾沫,\"说他是林芷兰女士的旧识。\"
顾承砚的手在织机上顿住,梭子\"啪\"地掉在地上。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他望着阿福发颤的眼尾,突然想起昨夜苏若雪转述的克劳斯的话——\"林芷兰有个女儿,她该来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晨雾里,门环又响了一声。
门环第三声叩响时,顾承砚已弯腰捡起梭子。
他指尖摩挲着竹制梭身的毛刺,目光透过阿福发颤的肩头,落在台阶上那道灰布长衫的影子上。
晨雾漫过青石板,将影子边缘晕染得模糊,像团未干透的墨。
\"请他进来。\"他声音平稳,仿佛只是寻常访客,可掌心已沁出薄汗——昨夜苏若雪转述克劳斯的话还在耳边:\"林芷兰有个女儿,该来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此刻这\"旧识\"出现得太巧,像根线头,刚好勾住他布下的网。
灰布长衫的男人跨进门槛时,顾承砚闻到股淡淡的樟脑味。
对方约莫五十来岁,两鬓斑白,左眼下方有道月牙形疤痕,正随着嘴角的笑意微微抽搐:\"顾少东家?\"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褪色的蓝印花布,\"当年林女士去苏州收茧子,半道上遇雨,我把油布借她裹了丝样。
这布角的靛青渍,她亲手染的。\"
顾承砚盯着那片布,喉结动了动。
原主记忆里,林芷兰是苏若雪母亲的字,十年前随苏老爷去南洋收丝,船沉在南海。
可眼前这人,连油布借还的细节都对得上。
他余光瞥见苏若雪从后堂出来,月白衫子下摆沾着墨点——她今早还在核对松本商社的旧账。
\"先生说要见若雪。\"顾承砚将蓝印花布推回,\"但顾某有个条件:会面地点改在明华大厦顶楼。\"他指节叩了叩柜台,\"那里视野开阔,茶水也干净。\"
灰布男人的瞳孔缩了缩,随即笑出声:\"顾少东家倒是谨慎。\"他重新包好蓝印花布,\"戌时三刻,我候着。\"
暮色降临时,明华大厦顶楼的风卷着黄浦江的潮气灌进来。
苏若雪站在落地窗前,指尖压着颈后凸起的骨节——那里贴着微型录音器,是顾承砚用修表工具改装的。
她望着楼下霓虹灯海,想起今早顾承砚替她别银蝶发簪时说的话:\"若有异动,敲三下窗台。\"
门\"吱呀\"一声开了。
灰布男人换了身藏青夹袄,左胸别着枚铜质徽章,麦穗纹路在灯光下泛着暗黄:\"苏小姐,我姓吴,当年和林女士同属'星火'丝业互助会。\"他拉过木椅坐下,膝盖压得椅面发出轻响,\"她不是叛徒。\"
苏若雪的呼吸一滞。
记忆里母亲的模样早已模糊,只记得樟木箱底压着张旧照片:穿月白立领衫的女子站在丝车旁,手里攥着半卷绸料。\"您说被自己人背叛......\"她坐下时,裙摆扫过椅腿,\"是谁?\"
老吴的手指抠进木椅缝隙,指节泛白:\"十年前,有人向松本商社泄露了我们改良的双宫丝工艺。
林女士带着配方去苏州找验证人,半道上......\"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苏若雪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母亲的陪嫁,\"有人截了她的船。\"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若雪的后颈瞬间绷紧,她想起顾承砚说过顶楼通风管道能藏人。
指尖刚要敲窗台,门\"砰\"地被撞开——顾承砚带着两个伙计冲进来,其中一个抄起扫帚抵住门,另一个举着煤油灯照向墙角。
阴影里窜出两道黑影。
顾承砚眼疾手快扣住左边那人的手腕,骨头相撞的脆响混着对方的闷哼。
右边那人往窗边跑,却被伙计用晾衣竿勾住裤脚,\"扑通\"摔在苏若雪脚边。
煤油灯的光晃过那人的脸——是商会文书助理小陈,今早还替周会长送过请帖。
\"你们......\"苏若雪后退半步,撞在老吴身上。
老吴却已掏出块黑布蒙住脸,退到窗边:\"苏小姐,配方在......\"
\"抓住他!\"顾承砚吼了半句,突然瞥见小陈挣扎着抬头,嘴角渗血:\"沈......沈小姐不会放过你的......\"话音未落,他的眼皮重重垂下,晕了过去。
顾承砚松开攥着的手腕,那人的袖口里滑出截细铁丝——是监听用的窃听器。
他望着小陈青灰的脸,又看向老吴消失的窗口,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蓝印花布哗哗作响。
苏若雪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小陈的喉结——还有脉搏,只是昏了。
\"带回去。\"顾承砚扯下小陈的领结,捆住他的手,\"连夜审。\"
伙计架起小陈往外走时,苏若雪捡起地上的铜徽章。
麦穗纹路里卡着半片碎布,和老吴带来的蓝印花布颜色分毫不差。
她望着顾承砚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想起今早他说的话:\"这局棋下了二十天,该收网了。\"可此刻网里的鱼,似乎比想象中更复杂。
楼下传来汽车鸣笛声,悠长而刺耳。
顾承砚摸出怀表,表盖里的月白缎子被体温焐得发烫。
他望着苏若雪手里的徽章,又看了眼昏迷的小陈,喉结动了动——沈小姐,这个名字,该去查查周会长最近接触过哪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