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细沙掠过张野的脚踝,他站在礁石的阴影里,看着那个穿冲锋衣的男人跌跌撞撞跑向公路。金属牌在男人的手腕上晃悠,阳光反射出刺目的光——那是“19”号,新鲜得像刚从模具里取出来。
张野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臂内侧,那里的浅灰色印记已经凝成了片指甲盖大小的鳞片,摸起来冰凉坚硬。他知道这是什么征兆,就像馆长当年手腕上的徽章,就像17号潜水服里的电子表,这是“身份”的烙印,抹不掉,褪不去。
潮水退了又涨,涨了又退。他在海边待了三天,看着日出日落,看着游客们嬉笑着踏浪,看着渔船归港时带着银闪闪的渔获。正常的世界在他眼前流转,却像隔着层毛玻璃,看得见,摸不着。
第三天傍晚,他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为本地。接通的瞬间,电流声里混着熟悉的海浪声,还有个含混的童音,像从水底钻出来的:“馆长说,该回家了。”
电话挂断了。张野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面突然跳出一张照片——是废弃水族馆的入口,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挂着块新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今日开放,欢迎19号游客。”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动了。
沿着海岸线往回走,沙滩上的鳞片越来越密,在暮色中泛着青灰色的光。路过露营地时,他看见那个穿冲锋衣的男人搭起了帐篷,和他当初一样,帐篷门对着大海,里面扔着压缩饼干和信号枪。
真傻啊。张野在心里冷笑。以为信号枪能照亮生路,却不知道那点光,不过是给“它们”指明方向的灯塔。
走到水族馆废墟前时,铁门虚掩着,里面飘出福尔马林和水草的气味。张野推开门,脚下的碎玻璃发出咯吱声,像在欢迎他。长廊里的玻璃缸依旧空着,但缸底的盐渍却在蠕动,慢慢聚成19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13号缸前站着个身影。
是那个穿白裙的女孩,背对着他,手里捧着个新的玻璃罐。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脸上的皮肤在昏暗里近乎透明,眼睛里的黑比夜色更浓。
“你来了。”她把玻璃罐递过来,罐子里泡着枚新鲜的眼球,瞳孔还在微微收缩,映着帐篷的影子,“19号的眼睛,比你的更亮呢。”
张野接过罐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没有丝毫不适。他低头看着罐子里的眼球,突然想起自己当初在储藏室里看到的那些肢体——原来每只眼睛背后,都藏着个试图逃跑的灵魂。
“他快进来了。”女孩指向入口的方向,“馆长说,让你给19号讲讲规则。”
“规则?”张野的声音沙哑得陌生,“不就是别靠近13号缸,别相信白裙女孩,别回头看潮水吗?”
女孩笑了,笑声里混着气泡破裂的响:“那些都是骗你们的呀。真正的规则是——别想着逃,逃得越远,回来时就越痛苦。”
她抬起手,指向张野的手臂。那片鳞片已经蔓延到手肘,青灰色的纹路在皮肤下游动,像有小鱼在里面穿梭。“你看,你已经开始怀念水了,不是吗?”
张野确实开始怀念了。怀念海水漫过脚踝时的冰凉,怀念鳞片摩擦地面的涩响,甚至怀念被吸盘抓住时那刺骨的痒。这些念头像水草,在他心里疯狂生长,缠绕着他的呼吸。
入口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19号冲了进来,冲锋衣的拉链敞开着,脸上满是惊恐,手里紧紧攥着块金属牌——正是张野当初扔掉的那块“18号”。看来海浪又把它送回了新的祭品手里。
“这是哪里?!”19号的声音发颤,目光扫过空荡的玻璃缸,最后落在张野手里的玻璃罐上,脸色瞬间惨白,“你是谁?那罐子里是什么?!”
张野把玻璃罐藏到身后,露出个僵硬的笑,像当年的馆长那样:“欢迎来到13号缸。”
他开始讲述规则,声音平稳得像在念说明书:“别碰左侧第三排的玻璃缸,那里的盐渍会粘住你的脚;别喝走廊尽头的积水,里面掺着‘它们’的血;天亮前找到出口,否则……”
他顿了顿,看向13号缸。缸底的盐渍突然翻涌,浮出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冲锋衣,正对着19号疯狂挥手——是19号自己的影子。
“否则,你就会变成它。”
19号的尖叫卡在喉咙里,转身就往入口跑。张野没有拦他,只是和女孩并肩站在13号缸前,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他会去哪里?”张野问。
“加油站。”女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像你当初那样,以为火能烧尽一切。可汽油会燃尽,海水却永远涨不完。”
张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开始渗出黑色的液体,滴在地上,瞬间汇成条细小的溪流,朝着13号缸的方向流去。他知道,这是身体在“适应”,适应成为这里的一部分,适应等待下一个祭品。
深夜,外面传来爆炸声。
和他当初点燃仓库时一样,火光染红了夜空,照亮了水族馆的屋顶。19号果然选择了同一条路。
张野和女孩走到屋顶,看着远处的火光慢慢熄灭,只剩下黑烟在夜色中飘散。海浪拍打着水族馆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在哀悼,又像是在期待。
“他会回来的。”女孩说,“明天涨潮时,海浪会把他送回来,变成新的守缸人。”
张野没有说话。他抬起手,月光照在手臂上,青灰色的鳞片已经蔓延到肩膀,在皮肤表面形成层细密的铠甲。他能感觉到海水在召唤他,顺着血管流淌,带着冰冷的力量。
第二天清晨,潮水退去后,沙滩上多了个熟悉的身影。
19号趴在沙地上,浑身焦黑,却还活着。他的手臂上,片青灰色的鳞片正在慢慢浮现,和当初的张野一模一样。
张野走过去,把块崭新的金属牌放在他手边,上面刻着“19”。
然后,他转身走向公路。
今天轮到他去“迎接”20号了。听说那是个背着画板的女孩,喜欢在海边写生,已经在礁石上待了整整一天,画纸上画满了水族馆的废墟。
张野的嘴角咧开个僵硬的弧度。
真巧啊。
他的口袋里,揣着个空的玻璃罐,是女孩刚给他的。罐口还残留着福尔马林的气味,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正等着装下20号的眼睛。
海浪再次涨起,漫过他的脚踝,带着熟悉的腥气。张野没有躲,任由海水浸湿裤脚,任由那些细小的吸盘爬上皮肤。
他知道,这场循环没有尽头。
就像潮水永远会涨起,就像月亮永远会圆缺,就像每个走进这里的人,最终都会变成等待的人。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礁石。那个背着画板的女孩正朝他看来,脸上带着好奇的笑,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踏入的,是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张野挥了挥手,像在欢迎一个普通的游客。
“欢迎来到海边。”他在心里默念,声音和馆长、和17号、和所有守缸人重叠在一起,“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