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看热闹的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掌柜的在一旁陪着小心,欲哭无泪。
这太白楼的一场好戏,怕是明天就要传遍整个长安城了。
而楼下,裴寂快步冲出太白楼大门,夜晚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站在灯火通明的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车马如龙,哪里还有洛昭寒的身影?
眉头紧紧锁起,脸上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
……
翌日。
这天的天气真不赖。
日头暖洋洋地挂在天上,跟个刚出锅的流心蛋黄似的,金光洒下来,把江州城里的青石板路都照得亮堂堂的。
江面上波光粼粼,几条小船慢悠悠地晃着,船老大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着号子,透着那么一股子闲适劲儿。
可这好天气,似乎半点没照进太白楼二楼临窗那位爷的心里头。
裴寂往那儿一坐,周遭的空气都跟着安静降温了好几度。他穿着一身墨蓝色的锦袍,料子一看就极好。
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低调,但瞒不过识货人的眼,知道那绝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能撑得起来的。他面容俊朗,线条清晰得像是拿刀仔细雕琢过的,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没什么波澜。
就那么望着楼下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车马,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光滑的红木桌面。
桌上摆着一壶刚沏好的顶尖云雾茶,白瓷盏里的茶汤清亮,热气袅袅上升,带出阵阵沁人心脾的茶香。
可裴寂好像没啥心思品茶,那杯茶端上来是啥样,现在差不多还是啥样,都快放凉了。
跑堂的小伙计第三次蹑手蹑脚地过来,想给他续上热水,都被他那周身散发的气场给逼得缩了回去,只敢远远瞧着,心里头嘀咕:这位客官都枯坐快半个时辰了,光瞅窗外,茶也不喝,点心也不点,到底等的是哪路神仙呐?可别是来找茬的吧?
瞧着又不像,这通身的气派,非富即贵,惹不起惹不起。
裴寂等的是谁?可不是啥神仙。
他等的是谢无岐。
洛昭寒的那位青梅竹马。
一想到“青梅竹马”这四个字,裴寂叩着桌面的手指顿了一下,眼神似乎更沉了些。
他和洛昭寒的婚事,是两家早就定下的。洛家是清贵书香门第,裴家是实权勋贵之家,这门亲事,在外人看来是珠联璧合,再般配不过。
裴寂年少成名,年纪轻轻就在朝中有了位置,前途无量,是多少京城贵女梦寐以求的夫婿人选。
可偏偏,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心里头,似乎早早地就住了个别人。
就是这个谢无岐。
一个据说文采风流,却偏偏不走科举正途,反而游历四方,像个江湖闲散人的家伙。
裴寂派人查过,谢无岐此人文武兼修,在江州一带颇有些名望,但更多的,是那种带着点“传奇”色彩的轶闻,什么诗酒风流啦,什么仗剑助人啦,在裴寂看来,多少有些不着调,非正统士子所为。
可昭寒提起他时,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总会闪过一些裴寂从未在她看向自己时看到过的光彩。
虽然她恪守礼数,从未越矩,但那种深埋于心的熟稔和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挂,让裴寂心里头像是梗了根细刺,不疼,但总归是不舒服。
今日约见谢无岐,是他裴寂的主意。
用的名头倒也冠冕堂皇——他初来江州督办公务,久闻谢公子才名,特此一叙。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个能让洛昭寒记挂多年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是圆是扁,是英雄还是狗熊。
时间一点点过去,楼下的喧嚣似乎更盛了些,裴寂的耐心也随着那逐渐冷却的茶汤,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那壶茶彻底凉透,裴寂嘴角微微下抿,几乎要失去所有耐心的时候,楼梯口终于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哒,哒,哒。
那脚步落地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不像是文人雅士的轻缓,也不像是武夫的沉重,反而有种闲庭信步般的洒脱。
仿佛他不是来赴一个可能暗藏机锋的约,只是随意来逛逛。
裴寂没有转头,依旧看着窗外,周身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就像猎手终于等到了猎物踏入视野,所有的躁动都沉淀下来,只余下一击必中的准备。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住。
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声音响了起来,语调微微上扬,透着股懒洋洋的劲儿:“抱歉抱歉,让裴兄等了。路上碰到个卖糖人的老伯,手艺实在精妙,忍不住站着看了会儿,耽搁了时间。”
裴寂这才缓缓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身略显随意的青色布衫,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整洁。
来人身材高挑,肩宽腰窄,墨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束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额前,非但不显邋遢,反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味道。
他的面容极好,眉目疏朗,鼻梁高挺,嘴角天然微微上翘,即便不笑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
尤其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着阳光的琥珀,清澈透亮,却又显得格外灵动,甚至有点狡黠。
这人手里,还真就捏着个刚做好的小兔子糖人,晶莹剔透,活灵活现。
裴寂的目光在那糖人上停留了一瞬,再抬眼看谢无岐。
四目相对。
空气里仿佛有看不见的电光石火,“噼啪”闪了一下。
裴寂站起身,脸上是无可挑剔的礼节性微笑,疏离而冷淡:“无妨,谢公子雅兴。请坐。”
谢无岐像是完全没感觉到对方那刻意保持的距离感,笑嘻嘻地一撩衣摆,就在裴寂对面坐了下来,还很自然地把那糖人插在了桌边一个空置的笔架上:“老人家手艺好,瞧着欢喜。裴兄不尝尝这太白楼的茶?听说是一绝。”
说着,自顾自拎起那壶凉透的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极其自然地将茶壶递向一旁候着的小伙计,“劳驾,小哥,换壶热的来。”
小伙计如蒙大赦,赶紧应声去了。
裴寂看着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仿佛他才是做东道主的那一个。
这人……果然和调查里说的一样,看似随和,实则主导性极强,而且脸皮恐怕不薄。
“谢公子倒是随性。”裴寂淡淡开口。
“人生在世,图个自在嘛。”谢无岐拿起那杯凉茶,毫不在意地呷了一口,还点了点头,“嗯,虽是冷茶,余韵犹存,好茶。”
新茶很快送上,热气重新蒸腾起来。
两人对坐,一时间竟无人说话。
气氛有点微妙的僵持。
最后还是谢无岐打破了沉默,他指尖转着那只白瓷茶杯,琥珀色的眼睛带着笑,直直看向裴寂:“裴兄远道而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请谢某喝杯茶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有什么指教,不妨直说。”
他太直接了。直接得让习惯官场那套迂回试探、话留三分余地的裴寂,一时有些不适。
裴寂端起新斟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指教谈不上。裴某此次来江州,公务之余,想起昭寒时常提及谢公子乃她旧友,文采武功皆有不凡之处,故心生好奇,想结识一番。”
谢无岐眉梢动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也更难以捉摸了些:“哦?昭寒妹妹还记得我这点微末本事?真是难得。”
他语气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感慨,仿佛真是意外之喜。
裴寂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杯壁温热,他却觉得指尖有点凉。
“自然记得。”裴寂的声音依旧平稳,“昭寒性子静,朋友不多,能让她时常挂念的,更是少之又少。谢公子算是其中之一。”
“挂念?”谢无岐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羽毛,轻轻搔过人的耳膜,却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裴兄这话说的,倒让我受宠若惊了。我与昭寒妹妹自幼相识,不过是儿时玩伴的情分。后来我离家游学,四处漂泊,与她已是多年未见。倒是裴兄你,与昭寒妹妹佳偶天成,令人艳羡。”
他这话说得漂亮,既撇清了自己,又捧了裴寂和洛昭寒的婚事,听起来滴水不漏,全是祝福。
可裴寂听着,心里那根刺,好像又往里钻深了一点儿。
儿时玩伴?多年未见?若真如此,为何他派去的人查到的消息里,去年洛昭寒随父回乡祭祖时,还曾与恰好也在江州的谢无岐见过面?虽然只是公开场合的短暂寒暄,但……
而且,谢无岐这话里话外,听着是撇清,可那一声声自然而然的“昭寒妹妹”,叫得是不是太过顺口了些?
“谢公子过谦了。”裴寂放下茶杯,“听闻谢公子虽不涉功名,却交游广阔,见识不凡。昭寒性子单纯,日后若有什么不解之处,或许还需谢公子这位故友从旁指点一二。”
这话就有点意思了。听着是客气请教,实则是在划界线——洛昭寒以后的事,是他裴寂的事。
谢无岐何等聪明的人,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裴寂,里面的光芒微微闪动,像是阳光下流动的蜜糖,温暖,却也可能粘手甚至烫人。
“裴兄说笑了。”谢无岐的声音也淡了些,少了方才那份刻意营造的懒洋洋,“昭寒妹妹冰雪聪明,自有主张。何需旁人指手画脚?至于我……”
他顿了顿,忽然抬手,将笔架上那个糖人取了下来,放在指尖把玩,“我就是个闲人,喜欢四处走走,看看热闹。江州城挺好,糖人很甜,茶也不错。但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裴寂,笑容重新浮现,却似乎隔了一层薄薄的雾:“等看够了,自然就走了。天下之大,有趣的地方多着呢。”
这话像是在说他自己,又像是在回应裴寂那隐晦的敲打。
你放心,我对你的未婚妻没想法,我对江州也没留恋,我迟早会走。
裴寂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那完美无缺的笑容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言不由衷或者伪装。但他失败了。
谢无岐的表情太自然,太坦诚,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
可越是这样,裴寂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就越重。
这个人,像一团雾,看着清晰,伸手去抓,却可能什么都抓不到。
两人又看似随意地闲聊了几句,多是谢无岐在说些游历时的见闻趣事,语气生动,描绘得栩栩如生。裴寂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偶尔附和一两句。
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甚至有点像是朋友间闲谈的味道。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这看似平和的水面之下,有多少暗流在无声涌动。
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都是一次无声的交锋和试探。
茶喝了两巡。
谢无岐忽然放下茶杯,笑道:“光喝茶有些寡淡,裴兄,不如叫些酒菜?这太白楼的醉鱼和红烧狮子头可是一绝,来了不尝,算是白来了。”
裴寂正欲开口,楼下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异常喧哗的动静,夹杂着女子的惊呼和男人的厉声呵斥,似乎还有瓷器破碎的尖锐声响。
两人几乎同时转头,向窗外望去。
只见楼下不远处的一个瓷器摊前围了一小圈人。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像是农户打扮的老汉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面前的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看起来像是某个造型独特的瓷瓶。
一个穿着绸缎、满脸横肉的中年胖子,正指着那老汉的鼻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老汉脸上了。
“你个老不死的!走路不长眼睛啊?老子这缠枝牡丹纹的玉壶春瓶!可是正儿经的官窑货!值五十两银子!你给我撞碎了!赔!今天不赔钱,老子打断你的腿!”
那老汉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老爷……俺、俺不是故意的……俺就是挑着担子没站稳,轻轻蹭了一下……它自己就倒了……五十两……俺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啊……”
“放屁!轻轻蹭一下能倒?分明就是你给我撞的!少废话!拿钱!”那胖子不依不饶,甚至对身后跟着的两个家丁模样的壮汉使了个眼色。
那两个家丁立刻摩拳擦掌地围了上去,眼看就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