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邯郸城近了!“
嬴政的出巡队伍行至邯郸城外三十里时,前方探路的郎官便策马回报。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见远方地平线上矗立着一道灰黑色的城墙,城郭连绵如卧龙。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城墙之上、城池之内,竟有无数道白汽冲天而起。
那白汽与寻常炊烟截然不同,炊烟纤细零散,随风吹散。
这白汽却粗壮如柱,密集如林,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直上数丈高空才缓缓弥散,偶尔还夹杂着“轰隆”的闷响,像是巨兽在城中喘息。
“那是何物?”
队列中有人忍不住低呼,“莫非是城中失火了?哪有这么齐整的烟柱?”
“看着倒像是温泉涌出来的热气,可邯郸哪来这么多温泉?”
议论声中,金根车的车帘被轻轻掀开,嬴政的目光落在那片蒸腾的白汽上,眉峰微挑。
他见过咸阳宫的烟囱,也看过军灶的炊烟,却从未见过这般声势的白汽,仿佛整座城池都在“呼吸”,每一次吐纳都带着磅礴的力道。
“赵卿,”
嬴政侧头看向身侧的赵诚,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那城上空的白汽,莫非是炊烟?”
赵诚勒住马缰,暗红大氅在风中扫过马腹,他望着邯郸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回陛下,非是炊烟。
是什么,容臣先卖个关子,等陛下进了城,自会明白。”
嬴政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这小子还卖上关子了。
但那片白汽确实勾起了他的好奇,便不再追问,只是挥了挥手:“加速行进。”
队伍加快了速度,仪仗愈发显露出气派。
三百虎贲郎官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戟,戟尖的红缨在风中猎猎作响,踏出的步伐整齐划一,“咚、咚”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金根车由六匹纯黑的骏马牵引,车厢上雕刻的玄鸟纹在日光下泛着金辉,四周簇拥着侍中、尚书等近臣,人人屏息敛声,尽显威仪。
到了邯郸城门下,早已得到消息的血衣军列阵相迎。
“血衣军恭迎陛下!”
黑甲挺立的锐士们肩并肩站在城门两侧,甲胄上的血痂虽已擦去,却仍透着“所向睥睨”的霸烈与悍勇。
他们目光直视前方,腰杆挺得笔直,连呼吸都带着节律,无声地彰显着这支铁军的纪律与锋芒。
城门内的百姓早已被疏散至街巷两侧,按秦律跪地迎驾,孩童被大人死死按住脑袋,不敢抬头。
只有偶尔传来的不安喘息声,混着队伍行进的甲叶碰撞声,在城中回荡。
安顿好行辕诸事,嬴政稍作歇息,便在赵诚的陪同下,起驾前往昔日的赵国王宫。
刚到宫门前,嬴政便看见宫前的空地上跪着黑压压一片人。
他们大多身着破旧的锦袍,发髻散乱,脸上沾着泥污,却难掩眉宇间残存的贵气。
正是赵国王室与宗室贵族。
这些人显然已等了许久,见金根车停下,不少人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膝盖在青石板上磨出细碎的声响。
他们中有人曾在嬴政为质赵国时,指着他的鼻子骂“秦狗”。
有人曾抢走他过冬的棉袍,让他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还有人曾纵容家奴殴打他的侍童……
桩桩件件,都是埋在心底的旧怨。
嬴政踩着仆从跪铺的锦垫走下车,目光缓缓扫过这群人。
他本以为赵诚或许会将所有赵国王室都抓来,却没想到,眼前这些面孔,竟个个都能与当年的屈辱记忆对上号。
那个塌鼻梁的老者,是当年邯郸相邦的亲弟,曾放恶犬追咬他,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那个梳着双环髻的妇人,是赵王的异母妹,当年曾用金钗划伤他的手背。
甚至连角落里那个缩成一团的少年,都是当年带头扔石头砸他的宗室子侄……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精准得就像是赵诚也是当年的亲历者一般。
他心中微动,侧头看了眼赵诚。
赵诚正垂手立在一旁,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嬴政清楚,要在短时间内从无数赵国王室贵族中,精准筛出所有与自己有怨的人,绝非易事。
这背后,定是血衣军逐户排查、严刑审讯才得来的结果。
这孩子虽然表面上不表现出来,但果然还是重视寡人的。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这些人全都找全,也是很不容易吧……
一丝满意悄然漫上心头,嬴政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些瑟瑟发抖的贵族身上。
他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怒意,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些人。
那深不见底的长目有若寒潭,谁也不知道这刺骨寒潭之下,隐藏了多少的仇怨……
那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呵斥都更让人胆寒。
一炷香的功夫。
有人脸色越来越白,双腿越来越软。
终于有人坚持不住,一名贵妇人鼓起勇气上前,“公子政……不,秦王陛下,你可记得,当年我还递过点心给你。”
嬴政默默看了她一眼,嘴角隐隐出现一抹讥笑。
“寡人记得,那枚点心,令寡人腹中绞痛三天三夜,所以记得很清楚。”
贵妇人面色一白,双眼圆瞪,似是不可思议,“你……你竟然没有表露丝毫痛苦之意!
我以为……我以为,那药是假的,无效的!”
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憎恶。
比起直来直去的敌意,这种用虚伪善意包裹的恶,更让他心寒如冰!
当年的他接过那点心时,还曾以为那个少女是善良的,或许可以成为这恶地的为数不多的朋友。
“当年之事,桩桩件件,寡人都牢记在心。”
“今日重回邯郸,自当一一还报。”
有人终于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倒在地,屎尿齐流。
“这些人,”嬴政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三日后,全部坑杀。”
“陛下饶命!”
“臣知错了!当年是臣有眼无珠啊!”
“求陛下看在赵国已灭的份上,留我等一命!”
求饶声瞬间炸响,凄厉得如同鬼哭。
有人往前爬了几步,想抓住嬴政的衣袍,却被虎贲郎官一脚踹翻在地。
虎贲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前,粗暴地将这些贵族拖拽起来。
锦袍被扯破,发髻被打散,哭喊声、咒骂声、哀求声混杂在一起,却丝毫动摇不了嬴政的决意。
他转身走向王宫大门,身后的哭嚎声越来越远。
邯郸的风卷着淡淡的血腥味吹过,嬴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当年在赵国受的那些屈辱,如今,该一笔一笔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