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铜钟镇,因镇上有口千年铜钟而得名。这铜钟悬在城隍庙前的钟楼上,高六尺,重千斤,钟身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风吹雨打下早已模糊不清。镇上老辈人说,这钟是唐代一位得道高僧所铸,内有佛骨舍利,能驱邪避凶。
最奇的是,这铜钟每逢月圆之夜,不敲自鸣。先是轻轻震颤,发出嗡嗡低吟,继而“当——”的一声巨响,声震四野,余音缭绕可达一炷香之久。月月如此,从不间断。
镇上七八十岁的老人捋着胡须说:“自打记事起,这钟就没歇过。这是神钟呐,护着咱们铜钟镇平安。”
铜钟镇也确实太平。别处闹兵灾,铜钟镇无恙;别处发洪水,铜钟镇水退得快;就连瘟疫流行时节,铜钟镇也总能幸免。镇上人都说,是那口神钟庇佑。
这年入夏,铜钟镇却有些不对劲。
先是镇东头李老汉家养的十只鸡一夜之间没了踪影,鸡舍里连根鸡毛都没剩下,只留下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接着是镇西王寡妇家看门的大黄狗莫名暴毙,尸体干瘪,仿佛被吸干了血肉。
没过几天,更骇人的事情发生了——开始有人失踪。
第一个不见的是樵夫刘大。那日他照常上山砍柴,到了深夜未归。第二日村民上山寻找,只找到他落下的柴刀和一地凌乱的脚印,那脚印奇大无比,不似人形。
接着是赵家的小儿子蛋娃。傍晚还在巷口玩耍,天黑时就不见了人影。他娘哭晕过去三四回,全镇人打着火把找了一夜,最后只在河边发现孩子的一只鞋,鞋边泥土上留有三道极深的爪痕。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镇上蔓延。天一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空无一人。更夫老周头说,他夜里打更时,总觉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后颈凉飕飕的。
“怕是来了什么脏东西。”里正召集族老们商议,人人面色凝重。
镇上最年长的九叔公颤巍巍道:“记得我小时候听太爷爷说过,嘉靖年间镇上也曾闹过妖物,那时月圆之夜铜钟响得格外猛烈,最后一声巨响后,妖物就再没出现。”
众人抬头望向城隍庙方向的钟楼,眼中燃起希望。
然而下一个十五月圆夜,铜钟竟破天荒地没有自鸣。
当皎洁的月亮升到中天,全镇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那熟悉的钟声。时间一点点过去,铜钟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一种不祥的预感攥住了每个人的心。
“连神钟都怕了这妖物么?”有人低声啜泣起来。
此后数日,失踪的人又添了两个:豆腐坊的伙计和邻镇来的货郎。有人说深夜听见似哭似笑的怪声,还有人发誓看见一道黑影快如闪电地掠过屋顶。
全镇人心惶惶,太阳还没落山就无人敢出门。
这日傍晚,一个游方道人经过铜钟镇。他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电,在镇口就停下脚步,抽动鼻子猛嗅几下,脸色骤变。
“好重的妖气!”道人快步进镇,正好遇上里正。
里正见是修行之人,如见救星,忙将近日发生之事相告。道人听罢,要求立即上钟楼查看铜钟。
登上钟楼,道人绕铜钟三圈,时而抚摸钟身符文,时而闭目感应。最后他脸色凝重地说:“此钟确有灵性,钟内舍利乃佛门至宝,寻常妖物近身不得。如今妖物能在此作祟,绝非等闲之辈。”
道人从褡裢中取出罗盘,指针疯转不定。他掐指推算,忽然大惊:“今夜子时,妖物必现真身!它已吸足精血,若再不除,恐成大气候!”
里正吓得面如土色:“求道长救救我们!”
道人沉吟片刻:“贫道道行尚浅,恐非那妖物对手。唯有借助此钟神力,或可一搏。你们速准备黑狗血、朱砂和黄纸,再寻几个生辰属龙的壮汉,今夜随我上钟楼。”
是夜,乌云蔽月,风格外阴冷。
子时将近,道人已在钟楼布置妥当。铜钟上贴满朱砂写的符咒,四个属龙的壮汉立在钟旁,手持浸过黑狗血的绳索。全镇人躲在家中,门窗缝隙后是无数双恐惧的眼睛。
“铛——铛——铛——”更夫老周头哆嗦着敲过三更梆子,声音在死寂的镇子里格外瘆人。
突然,一阵腥风刮过,吹得人睁不开眼。远处传来似婴啼又似猫叫的尖锐声音,由远及近。
“来了!”道人低喝一声,手中桃木剑直指前方。
但见黑暗中亮起两盏绿油油的灯笼——不,那是一双眼睛!一个庞然大物人立而起,高逾一丈,遍体黑毛,爪如钢钩,口吐红信,正是古籍记载的“魈魔”。这妖物专食生灵精血,每食一人,道行增一分。
魈魔嘶吼一声,直扑钟楼。
“摇绳!”道人大喝。
四个壮汉奋力拉动浸过黑狗血的绳索,铜钟微微晃动,发出“嗡”的一声低鸣。魈魔被声波震得后退几步,愈发狂躁。
道人念动真言,将符纸撒向空中。符纸无火自燃,化作团团火焰飞向妖物。魈魔挥爪拍散火焰,猛地蹿上钟楼,一爪将一名壮汉扫下楼去。
剩下三人魂飞魄散,扔下绳索就要跑。道人疾呼:“不能跑!否则全镇无人能活!”
话音未落,魈魔已扑到铜钟前,利爪划过钟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铜钟突然自己动了!
先是轻微震颤,继而剧烈摇晃,钟身符文逐一亮起金光。魈魔似被烫到般缩回爪子,惊疑不定地围着铜钟打转。
道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此钟灵性非凡,先前不鸣,是在积蓄力量,等待妖物现出真身!快,继续摇绳!”
壮汉们重燃希望,拼命拉动绳索。铜钟震荡愈烈,金光越来越盛。
魈魔察觉不妙,转身欲逃。说时迟那时快,铜钟突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
“当!!!”
这一声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鸣响。钟声如雷霆炸开,金光如旭日迸发,整个钟楼被照得亮如白昼。魈魔发出凄厉惨叫,周身黑气如沸汤泼雪般消散。
金光中,隐约可见一位高僧虚影浮现,手结佛印,口诵真经。那魈魔在金光中扭曲翻滚,身形越来越淡,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金光渐敛,钟声余音在镇中回荡良久,方才慢慢平息。
劫后余生的镇民们陆续开门出来,只见道人独自走下钟楼,四个壮汉虽受了惊吓,却无大碍。
“妖物已除,”道人疲惫地说,“但神钟舍利耗尽灵性,从此再不会自鸣了。”
众人登上钟楼,果然见铜钟黯然无光,钟身甚至添了几道细微裂纹。想起千年传统就此终结,无不怅然若失。
里正却朝铜钟郑重三拜:“神钟舍身镇妖,护我一镇平安。此恩此德,铜钟镇永世不忘!”
此后,铜钟果然再未自鸣。月圆之夜,镇子一片寂静。起初人们还不习惯,夜里总觉得少了什么。但渐渐地,镇上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安详。
怪事再没发生,连小偷小摸都几乎绝迹。更稀奇的是,有几次镇外洪水暴雨,铜钟镇却总是风雨稍小;邻镇闹匪患,土匪绕道而行;甚至某年大旱,铜钟镇的井水也不曾干涸。
镇上开始流传新的说法:铜钟并非失去灵性,而是转化了守护方式。它不再月月彰显神迹,却将最后的力量化入镇土,默默庇佑着这方水土与百姓。
几十年后,一个外地商人路过铜钟镇,听说了铜钟镇妖的故事。
那晚正是月圆之夜,商人借宿城隍庙。半夜醒来,他隐约听见钟楼方向传来极轻微的“嗡”声,似有似无。好奇之下,他披衣上楼查看。
月光如水,洒在古老的铜钟上。商人绕着铜钟仔细查看,忽然发现钟身一道裂纹中,似乎有微光一闪而过。他揉揉眼睛,再要看时,光芒已经消失。
正当他转身欲下楼时,仿佛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叹息,又像是欣慰的低语,消散在夜风中。
商人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朝着铜钟恭敬地拜了三拜,轻声道:
“原来您一直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