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读趣网!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1935年。

于晓丽在堆成山丘的尸体中清醒,她的四肢无法动弹,她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的尸体压在她身上,她现在唯一能活动的就只有她的大脑,她的躯体已经没有任何感觉。她想不清距离上次自己自由活动在地面上时过了多长时间,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时间,没有光线,也没有死神的降临,她甚至怀疑天堂,或是地狱也是这样。她听得见下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哪具尸体上爬了虫子,这些尸体并没有腐烂,堆在这里没有多久,于晓丽现在只能闻到刺鼻的药水气味,她希望自己能在腐烂的气味到来前,死亡。

似乎是回光返照,于晓丽的大脑越来越活跃,先前的记忆开始回放。她不过是个农户家的闺女,早早地辍了学,打工维持家用,之后她早早地嫁了人,生了娃,同样是打工维持家用。两年前,她跟随同村的几个人一同来到杜家的麦田打工。于晓丽白天在麦田干活,晚上还会接一些缝补衣物的活计。杜永顺,当时田地的主人,还有杜家的两个儿子,对这些长工们很不错。大儿子杜宪荣曾在日本留过学,当他回家时,他并不怎么做农活,更喜欢茶余饭后给大家讲留学的经历,他说他准备回国搞科研,但几年了,他的消息却越来越少,大家都传他是交往了一个日本女朋友,不准备回来了;二儿子杜宪达则带着些地主财主的秉性,虽是正在试图学习如何主持家业,但他好赌,经常私下克扣工钱,最后倒都由他父亲付给工人。

在于晓丽眼中,土地是神圣的,尽管她的家中只有一小块还不够家用的地,她知道是有神明在一直守护着土地的,给了她这世间的一块容身之所。所以,当她第一次来到这么广阔的田地间做农活时,她呆住了,她偷偷地将赤裸的双脚扣进土地中,闭上眼睛,她在感受着她所想的神,但直到她的意识忘记控制身体而前倾时,她也没有感受到。她认为这片地不应该种麦子,甚至不应该用作农耕,她曾向杜永顺提过,但他并没有理会;她在一处角落里搭了个简易的神龛,她想把那位神请回到这片土地,但神龛被杜宪达砸毁了;她认为杜家唯一明智的是杜宪荣,但接受过西式教育的他更是觉得这个女人有些封建。于是她尽可能把自己的活干得完美,这并没有感动神,倒是让她的工钱多了一些。

后来,于晓丽的丈夫被征去当了兵,二人阴阳两隔,儿子后来也去当了兵,家里的负担一下子就小了不少,她一人的工钱够她和两个女儿的生活。当于晓丽得知杜宪达没有被征去当兵的原因是他家的一亩地替了他时,她是不解的;当她又知道他的妻子是用三亩地娶来的,她更加困惑。她说杜家人就这样一点点地卖掉了神的注视。

随着战争的规模逐渐扩大,很多农工都辞去了工作,但于晓丽仍然坚持留在这片麦田,她认为这是正确的事情,这是对神忠心的表现。但没过多久,一阵爆竹一样的炮弹落到了田地间,并没有升起蘑菇状的黑云,而是下沉的红雾。这红雾像下摆的裙子,瞬间将于晓丽笼罩其中,她剧烈地咳嗽,拼命地呼吸,但却吸入了更多红色雾气。她下意识地在田间快步走着,却找不到一条没有红雾的路,不久,她的皮肤开始溃破,眼睛难以睁开,双腿也难以支撑身体,她听到身边的喊叫声也越来越少。

如果这红雾是从地底升起的,于晓丽倒是愿意相信这是一个神迹,但它是从天上抛下来的。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周围人的讲话声,有人在搬运田间的尸体,她感到自己的大脑被抬起,颠簸,之后被抛起,落下。这期间,她的脑中一直都是那片红雾,她想什么都是蒙着一片红,她想不清那片麦田的样子,想不清脚下土地的样子。

于晓丽并没有如愿地死亡,她也不知道压在她身下的和压着她的那些人是否也没有死亡。但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搔着她的身体,再细些感知,是搔着她的大脑。一只蜘蛛已经爬到她的脑内,于晓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正一块一块地被啃食,那片红雾也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眩晕和疼痛。渐渐地,她有了视觉,但看到的是一片暗红,她看到了自己的嘴正在啃食着大脑,她看到了两侧长毛的爪子,她的意识转移到了那只蜘蛛体内。

于晓丽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那啃食大脑的嘴,她能感觉到这只蜘蛛体内也有那红雾,烧灼感驱使她向大脑内部钻去。蜘蛛的爪很轻易便扒开已经溃烂的身体,从口中爬出。重新感觉到控制自己的四肢--不,八肢--是这样的奇怪,她在思考自己现在是人,还是动物,她认为自己还是人,她调转方向,用爪子划了划自己的脸,但她再也回不去这具身体了。

在空气的稀释下,尸堆内的红雾的气味淡了,于晓丽觉得它带着一丝甜味,周围都带着甜味。她扑在一具尸体上,扒开皮肤,开始啃食内脏,同时她也吸入了不少淤积在血肉内的红雾。蜘蛛的身体逐渐膨胀,黑色的外壳开始撕裂,红色的肉体渐渐胀大,很快便又生出黑色的外壳,之后再次撕裂。当她从那具尸体中爬出时,她已经有一个拳头那么大了。

蜘蛛之身的于晓丽从尸堆中爬出,那些穿着军装的人把尸体都堆到麦田中央的小路上,整片麦田不再是绿色的,而是焦枯的棕红色。她不时躲进麦子之间,或是把身体埋进土中,躲开人们的注意。在麦田后方的房子里,她看到了杜宪达和她妻子的尸体,他们同样是被那红雾所害,全身红肿溃烂,勉强能从面部辨认出身份,杜永顺正在和杜宪荣争执。

“你究竟做了什么!”“这一切都是你研究的?”“你在替日本人工作?”“你是要害死你亲爹啊!”

“是,但我并不知道日本人研究这个是要...唉...”

杜家人是彻底葬送了这片土地,于晓丽说着,但她无法从口中说出声音。它并没有专门被灌输过某一种信仰,或是某一个神,她心底里深埋着的寄托投射到同样深厚的土地之中,她认为铁定有着这样一位神,在她身前,为她踏好下一步的脚印。而现在,她永远迷失了方向,她想念她的儿女,她的工作,她对未来的打算,这一切都随着那具身体的死亡而死去了,黄泉路上也不过如此,周围尽是孤独,于是她慢慢爬回尸堆。天很快便黑了下来,于晓丽惊讶地发现,尸堆旁边又爬出了两只蜘蛛,她一眼便认出,他们是同类,都有人的灵魂被困在蜘蛛体内,但他们还无法有效地交流。这一晚,他们聚在一起,又等到了三只蜘蛛爬出尸堆。

于晓丽的体型要比其他蜘蛛大一些,她有那么一刻甚至觉得这些蜘蛛是自己的孩子。她蜷缩在冰冷的土地上,看着红色的月亮--她没有摆脱吸入体内的红雾,她想着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身前成堆的尸体都已死亡,现在只有她和其他五个人,活在蜘蛛体内。她的心里不禁翻腾起来,她还活着--不过是另一种活法,那位神并没有离开这片土地,神一直在她心里,神也一同在这红雾中重生。她想,这位神,该是所有神的起源--命运。

杜家人不敢声张,躲了起来,等到日本兵把这些尸体埋到地下才敢出来。之后,于晓丽离开了这片田地,她和其他的蜘蛛居住在深林的洞穴之中。在那里,他们开始成为林中的捕食者,他们在土上写字用于交流,除了使用的是人类的汉字,其他的行为皆是动物的。与刚开始被动地选择蜘蛛的身体,于晓丽现在认为人类进化到如此高级,他们的身体给了他们向上的可能,他们的思维却给了他们很多限制--他们宣扬着思想的独立,又背地里向神与兽祈祷;他们宣扬着自己的至高无上,又无时无刻惧怕失去这个地位;他们宣扬着自我的奋斗,但奋斗到底也不过蹚下各个生灵都曾溺入的河流。

在深林中生存让于晓丽忘记了时间,似乎是百年,又似乎是几年,她的蜘蛛身体也成长到了不再长大的程度,也足有几块砖石那么大了。她还是没有忘记那片麦田,它不该由人类,由杜家人涉足。于是她带着那五只体型与她相似的蜘蛛,准备捕食,猎物正是杜永顺和杜宪荣。不过结果正如她所说的,人类的确进化得更高级,几只蜘蛛体型再大,也不敌锄头与火焰。

因此,于晓丽不得不承认“身为蜘蛛”的确难以与人类抗衡,但她也寻找到了一个独特的方法,她首先从人类养的耕牛开始--潜入牛圈,勾住牛的腹部,剖开,钻入,吃掉内脏,用蛛丝粘合伤口,粘合大脑--就这样,于晓丽成功地将自己的意识与牛的大脑相连,并且可以自由控制牛的行动。下一步,她用同样的方法成功地控制了一个在林子中砍柴的农民。当她操纵着人类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回洞穴时,其他的蜘蛛都以为被人类发现了,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准备用唯一的武器--爪子防身,直到他们看到从那人腹中爬出来的蜘蛛时,他们才缓缓地反应过来。于晓丽接着又爬进了那具身体,用着那人的嘴舌,用着人类的语言,像人类独有的教育一样,讲起了如何控制一具身体。等她讲完后,瞬间失落了,自己被命运带到了蜘蛛的身体里,如今却要以这种方式回到人类的身体才能达成自己的目标。

人类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类会使用工具,在于晓丽这里,动物也会使用人类,进而使用工具。这次,于晓丽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带领其他蜘蛛狩猎了更多在林子中落单的人,借用他们的身体,练习使用还未生疏的工具,练习搁置已久的交流。当身体就要腐烂时,他们便伪造成野兽撕咬的样子,将尸体丢在林子中,同时,连年的战争也为他们提供了许多可以借用的尸体。有时于晓丽会打扮起来,走上街区,和其他人一样购物、吃饭,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她装作伙计在药店学会了采药煎药,装作护士在医院学会了缝合,装作和尚在寺院接触了佛道,又拜师了解了些风水和算命。她还借助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回到自己曾经的家,儿子仍然在战场,大女儿已经嫁人,二女儿仍然住在那里,做着纺织工作。儿女们都被告知母亲死于日军的毒气泄漏,尸体无法带回,他们便直接在父亲的坟旁又堆了一个坟。临走时,她从女儿那里买下了一件素蓝的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