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新野低矮的城墙和破败的街巷。自刘备接手这座饱经战乱、民生凋敝的小城,已过去数月。千余残兵加上陆续招募的流民,勉强凑足了三千余人马,驻扎在城外简陋的营垒中。
关羽日夜操练士卒,张飞则带着亲兵,沿着新野与南阳郡交界的区域巡视,既防小股盗匪,也警惕着驻扎在樊城、虎视眈眈的张允所部。
城内,则是另一番景象。刘备深知,在这四战之地,欲求生存,根基在于民心。他颁布了一系列新政:
轻徭薄赋:宣布免除新野百姓当年及来年一半赋税,尤其对因战乱流离失所、新近返乡或落户的流民,给予三年免税的优待。
开仓赈济:将从襄阳领到的有限粮秣,分出一半,在城中设立粥棚,每日施粥,优先供给老弱妇孺。寒冬腊月,一口热粥,便是救命稻草。
兴修水利:趁着农闲,征发(实则是以工代赈)部分青壮流民,疏浚淤塞的河道沟渠,为来年春耕做准备。刘备常亲临工地,与民夫同食糙米,共饮冷水,布衣草履,毫无州牧之子的架子。
整顿治安:严令士卒不得扰民,违者重处。张飞虽性如烈火,但对此令执行得一丝不苟,亲自带队巡夜,新野城内的偷盗劫掠之风为之一清。
招贤纳士:在县衙门口设一简陋的“招贤榜”,言词恳切,言明“但有经世济民、安邦定国之策者,不拘出身,备当倒履相迎,虚席以待”。虽然应者寥寥,但这份姿态,开始在士人圈中悄然流传。
这些举措,如同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渐渐在新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激起生机。流民开始相信这位“刘皇叔”并非虚言,愿意在此安家落户;本地百姓也感受到了久违的秩序与希望。新野城,虽依旧破败,却隐隐透出一股坚韧向上的气息。
这一日,天阴沉得厉害,细密的雪粒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刘备处理完案头几件紧急公务,心中记挂着城西新设的流民安置点。他拒绝了亲随护卫,仅带了两名同样身着布衣、机警沉稳的亲兵,悄然从县衙后门走出,融入了风雪弥漫的街巷。他想亲眼看看,这寒冬中的新政,是否真的落到了实处,百姓是否真的少受些冻馁之苦。
风雪迷眼,街道行人稀少。刘备裹紧身上半旧的棉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行至城西一处废弃的城隍庙附近,此处被临时用作流民栖身之所。远远便看到粥棚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孺老人。负责施粥的几名小吏和招募来的义工在寒风中忙碌着,秩序井然。
刘备心下稍慰,正欲走近细看,目光却被庙墙根下一个身影吸引。那是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文士,葛巾布袍,身形清瘦,虽衣着简朴却浆洗得十分干净。他并未排队领粥,而是蹲在一个蜷缩在破草席上的老妇人身旁。老妇人咳嗽不止,气息奄奄。那文士正用一只豁口的陶碗,小心翼翼地从怀中一个布包里倒出些褐色的粉末,又从旁边雪堆里掬起一捧干净的雪,在手中捂化,试图调和成汤药喂给老妇。
风雪中,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对周遭的喧闹和寒冷恍若未觉。刘备心中一动,此人气质绝非寻常流民。他示意亲兵留在原地,自己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先生,这位阿婆所患何疾?”刘备在文士身旁蹲下,声音温和地问道。
文士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癯的面容,颧骨略高,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看了刘备一眼,目光在刘备虽旧却整洁的布袍、沉稳的气度以及双手指关节的茧子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语气平淡无波:“风寒入肺,久咳伤及元气。又兼饥寒交迫,油尽灯枯之兆。”
“先生懂岐黄之术?”刘备追问。
“略知一二,聊胜于无。”文士回答得依旧简洁,手上动作不停,小心地将调好的药汁喂入老妇口中。老妇艰难地吞咽了几口,咳嗽稍缓,浑浊的眼睛感激地望着文士和刘备。
刘备看着他布包里所剩无几的药材,又看了看排着长队等待施粥的流民,心中沉甸甸的。“先生仁心。只是药材珍贵,流民众多,杯水车薪,恐难济事。”
文士喂完药,用一块干净的布巾擦了擦老妇的嘴角,这才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雪,目光第一次平静地迎向刘备,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仁心?不过尽些人事罢了。这新野城,流民如潮,病饿交加。刘使君虽有施粥善举,然无医无药,终是治标不治本。杯水车薪,不若釜底抽薪。敢问足下,刘使君招贤纳士,所为何来?是招几个能写公文、算钱粮的刀笔吏,还是寻那能解此倒悬、安邦定国的大才?” 他的话语如同投石,直指核心,带着明显的试探意味。
刘备心头一震,此人言语犀利,直指要害,绝非等闲!他正色拱手道:“先生高见,一针见血。备……不,刘使君所求,自然是能解民倒悬、匡扶社稷的国士!新野虽小,困苦虽多,然民为邦本。使君深知,若无良医良药,赈济之粮亦难活命;若无长远之策,今日之粥棚,不过延缓几日之哀嚎。敢问先生高姓大名?可有良策教我?”
文士并未回答姓名,反而指着粥棚和流民安置点,继续发问,问题更加尖锐:“使君轻徭薄赋,开仓赈济,此乃仁政。然新野地小民贫,府库空虚,所赈之粮从何而来?襄阳拨付,杯水车薪,且仰人鼻息,能持久否?流民汇聚,虽解一时之困,然春耕在即,土地有限,如何安置?使其安居乐业,而非坐吃山空?若曹操大军压境,此间流民,是助力,还是累赘?” 每一个问题,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刘备新政的软肋上。
风雪更紧了,吹得人脸颊生疼。刘备却感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似落魄的文士,胸中沟壑,深不可测!其所问,正是他日夜忧思却尚未完全解决的难题!他深吸一口气,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毫无保留,坦诚以告:
“先生所问,俱是切肤之痛!粮草之困,确为根本。襄阳所供,仅够维系,难图发展。备已遣人暗通荆南、江夏商路,以新野所产少量药材、兽皮,换取急需粮秣布匹,此乃权宜之计。更长远者,在于屯田!” 刘备眼神灼灼,“城外有荒田无数,皆因战乱抛荒。开春之后,备欲以军屯为主,民屯为辅!军中士卒,闲时耕作,战时为兵;招募流民,授以田亩、耕牛、种子,三年免税,所产与官府分成!如此,军粮可自给,流民可安身,民心可稳固!此乃‘寓兵于农,以农养战’之策!”
他顿了顿,指向远处疏浚河渠的工地:“兴修水利,非仅为今冬赈济,更为来年屯田灌溉!新野虽小,若能精耕细作,未必不能养民数千,养兵数千!” 说到此处,刘备语气变得沉痛而坚定,“至于流民是助力还是累赘……先生,备颠沛半生,深知黎民之苦!他们离乡背井,所求不过一隅安身,一口饱饭!若视其为累赘,与禽兽何异?备在此立誓,但有刘备一日,必与这新野百姓、万千流民,同生共死!守土安民,乃我辈本分!纵使曹贼大军压境,新野城破,备亦当立于城头,流尽最后一滴血!民心所向,便是最大的助力!若失民心,纵有雄兵百万,亦不过沙上筑塔!”
这一番话,发自肺腑,铿锵有力,在风雪中激荡。刘备眼中流露出的,是深切的悲悯、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斗志,毫无作伪之态。他不再是宴席上那个隐忍自污的落魄客,而是展现出乱世雄主应有的担当与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