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明区的蒸汽印刷机又卡了纸。林远蹲下身,看着绞成一团的《南美拓殖月报》,上面记着红河谷的铜产量、新港的渔获量,甚至还有印第安部落用龙票兑换铁犁的明细——这些日渐繁杂的事务,已让他连核对账目的功夫都快挤不出来。调度中心的木架上,堆叠的文书比上个月又高了半尺,最上面那本《雨林勘探日志》还没来得及批阅,户部催问关税制度的电报又到了,字里行间透着“再不定规,便难入册”的焦灼。
“大人,铁山堡的工匠们吵着要‘匠户户籍’,说没这身份,以后回大明不好落户。”副将捧着簿子进来,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人名。林远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扫过窗外——新明区的街道比去年宽了两倍,福建来的商贩开起了绸缎铺,西班牙商人的银号就挨着大明的票号,连印第安部落的人都学会了用算盘记账。可这片热闹的土地,至今还挂着“临时拓殖点”的名头,连个正经的官府印信都没有。
当夜,林远在灯下写了两封文书。一封是给朝廷的《请设南美总督区奏》,字字斟酌:“新明区已聚居万民,矿场二十余处,铁轨千余里,非‘拓殖点’所能涵盖。请设总督总领军政,下设海关掌贸易、学政管教化、工局理营建,使章法归一,庶务有序。”另一封是《暂行章程》,只列了三条:“凡贸易暂按‘什一税’抽成(待海关设立后再定)、子弟入学先教算术汉字、工匠可凭功绩申请‘侨民籍’”,末尾特意注明“此为权宜之计,待朝廷批复后即行废止”。
他让人将《暂行章程》抄写十份,贴在新港、红河谷等要地,又派快马将奏报送往京师。做完这一切,才松了口气——这章程看似自主,实则处处留着“待朝廷定夺”的余地,既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又不算越权。就像他让人在商栈旁搭的“临时税卡”,只派了两个老军户登记往来货物,收的“什一税”也单独封存,账本每日抄送一份,明明白白写着“暂存待缴”。
学校的事倒是先办了起来。林远没敢叫“官学”,只称“蒙童馆”,用的是红河谷废弃的仓库,桌椅都是工匠们用边角料拼的。他请了三个读过书的军户当先生,教的课本是自己编的《杂字》,开头便是“一铜、二铁、三玉米”,后面附着火枪零件图和铁轨结构图。印第安部落的首领们来看了看,见里面没提“改信仰”,反而能学“算账本事”,便把孩子送了来——黑鹰的孙子第一天就学会了写“铁”字,拿着木炭在石头上画了满墙。
对印第安部落的“开化”,林远始终踩着分寸。克丘亚部落要祭祀山神,他让人送去两匹红布做幡旗,条件是“祭祀后得派两个人去学看雨量计”;红羽部落的巫医用草药治病,他就让郎中带着学徒去“交流经验”,把部落的土方子记下来,配上汉文注解,编了本《雨林验方》。有次西班牙传教士想在部落里建教堂,被林远拦住了:“大明不干涉你们信上帝,你们也别碰他们的山神,这是规矩。”
三个月后,朝廷的批复终于到了。万历皇帝的朱批写得简明:“准设南美总督区,以王守仁为总督,携官三十、吏五十赴任,按《大明律》与《拓殖章程》理政。”随批复来的,还有王守仁的私信,字里透着温和:“林兄先垫的基石,我来砌墙便是,不必拘束。”
王守仁到任那日,林远陪着他查访。在“临时税卡”看了账本,见每笔收入都标着“待海关核定”,赞许地点点头;去“蒙童馆”时,正赶上先生教孩子们算“铁轨每里用多少铁”,印第安孩子和大明子弟抢答得热闹;最后站在亚马逊边缘的观测站,见印第安向导和大明工匠正对着图纸争论“这条河该不该标支流”,王守仁笑了:“林兄这‘不拧巴’的法子,比强按着头教化要高明。”
总督府挂牌那天,新明区的人都来看热闹。林远泽才如释重负,可以抽身集中做一些事了。
新明区的蒸汽印刷机刚修好,又吐出一卷《南美拓殖月报》。林远翻着看,红河谷的铜产量比上月增了两成,新港的渔获量足够供应三个据点,连印第安部落用龙票兑换铁犁的数目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些事务如今已不用他亲自动笔,学政署新招的文书们算盘打得噼啪响,比他当年顺手多了。调度中心的木架上,贴着张新的《事务分办表》,左边写着“总督署掌”,右边标着“林远协理”,最下面那行“中北美勘探”被红笔圈了又圈。
“王总督说,海关的税则该定了,广东来的商队下个月就到。”副将捧着王守仁的手札进来,上面墨迹新鲜,“还有,铁山堡的工匠们催着要‘匠户功勋册’,说想把家人接来。”林远接过手札,指尖划过“凡工匠子弟入学,与民户同例”那句,心里敞亮——王守仁把“一视同仁”四个字落到了实处。他抬头望向窗外,总督府的旗子正和新明区的区旗一起飘着,龙纹与铁轨稻穗图案在风里碰了又碰,倒像在说悄悄话。
朝廷派来的王守仁果然是老手。到任不过半月,就把海关的铜印按在了《通商则例》上,税则定得精细:“大明商货抽什一,西葡商货抽什二,印第安部落土产免税(限自用,贩售者按什一)”;学政署的《入学章程》也改得妥帖,“凡新明区子弟,无论汉夷,考核标准一致,学费伙食费分三等,赤贫者可工读抵用”——福建来的渔民儿子和黑鹰的孙子,都在工读名单上,一个帮着抄书,一个负责喂学堂的羊,谁也没觉得吃亏。
林远把政务交出去那天,特意带着王守仁去了红河谷的官学。先生正教孩子们画铁轨剖面图,大明孩子说“铁轨该用锰钢”,印第安孩子反驳“雨林里得用防腐木枕”,争得面红耳赤,手里的炭笔却没停。王守仁看着黑板上双语标注的“蒸汽原理”,笑着对林远说:“林兄留的不是摊子,是块正长的苗。我守着不让它歪了,你尽管往前探。”林远点头,从怀里掏出张地图,上面用墨线勾着从南美到中美洲的路线,“打算先派勘探队去尤卡坦半岛,听说那里有能炼银的矿。”
对印第安部落的事,两人默契地各管一头。王守仁在总督府设了“夷务司”,让各部落首领每月来议事,鸡毛蒜皮的纠纷当场断了;林远则带着工匠帮他们改进农具,把木犁换成铁犁,还教他们用蒸汽脱粒机——条件是“出粮时得按市价卖给新明区”。红羽部落的人学会了种高产玉米,秋收时拉来的粮食堆满了转运站,换走的不仅有铁犁,还有二十支火枪,说是“要防着北边的玛雅人抢粮”。
这日,林远正在给勘探队打包物资,王守仁踱了过来。见他往箱子里塞《双语对照手册》和奎宁粉,打趣道:“林兄这是要把新明区的法子,一路撒到北美洲去?”林远笑了,指着地图上的尤卡坦半岛:“听说那里的人也信太阳神,跟克丘亚部落能说上话。先探路,不急着占地,等他们瞧见铁轨的好处,自然会来打交道。”王守仁点头,递给他一枚新铸的“南美勘探印”,“拿着这个,沿途部落会认。有难处就发电报,总督府给你兜底。”
勘探队出发那天,新港码头挤满了人。黑鹰派了五个熟悉雨林的族人当向导,红羽的儿子也混在队伍里,背着新学的汉文账簿,说要“记清楚见过多少奇花异草”。林远站在铁甲列车上,看着王守仁在月台上挥手,看着官学的孩子们举着“一路顺风”的木牌,突然觉得心里踏实——新明区的根基已稳,就像铁轨牢牢嵌在路基里,接下来该让这根铁骨头,往更远处生长了。
列车驶离新港时,林远翻开了勘探日志的第一页,写下:“万历三十年秋,自新明区启行,往探中北美。所至之处,先问习俗,再观地利,不求速胜,惟愿渐融。”车窗外,红河谷的烟囱正冒着白烟,印第安部落的篝火在远处闪烁,铁轨延伸的方向,晨雾里仿佛已能看到新的光点。
他知道,自己在南美还得待上些日子。要看着勘探队走出雨林,要等着尤卡坦的第一船银矿运来,要把从新明区到中美洲的商路踩实了。等这些事都妥了,再回大明述职不迟。而眼下,铁轨在车轮下哐当作响,像在催着他——前面的路还长,得抓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