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明区的蒸汽钟刚敲过辰时,林远正摩挲着那门十二磅炮的炮管。被雨水泡得发乌的西班牙王室徽记下,露出一片被火药熏黑的铜色——这是红河谷鏖战留下的印记。远处荒原上,最后一场春雨收了尾,云层裂开道豁口,阳光斜斜扫过铁轨,积水里碎金似的光晃得人眼晕。
利马港的信使踩着泥水印子进了调度中心时,腰杆挺得笔直。那西班牙贵族的丝绸外套虽沾了泥浆,却熨烫得一丝不苟,手里的皮盒用银锁扣着,递过来时指尖泛白:“总督大人致意林大人,愿就边境事宜进行‘平等磋商’。”他目光扫过墙上标满红叉的地图——那是联军溃败的标记,喉结微滚,却没多说一个字。
胡安的信里字斟句酌,通篇不提“战败”二字,只说“雨季导致补给不畅,暂需休战”。承认新明区“对红河谷及以东区域的实际管辖”,承诺取消利马港的“外籍附加税”,甚至愿开放秘鲁南部的硝石矿贸易。但条件摆得明明白白:释放所有被俘士兵,保证“不教唆印第安人滋扰西班牙领地”,且“十年内不向西拓展铁轨”。林远把信纸往蒸汽灯上凑了凑,看着墨迹在热气里蜷曲:“放人可以,得拿东西换。至于铁轨往哪铺——”他指尖在地图上划过利马港外围,“得看你们的诚意够不够。”
谈判在新港的仓库里磨了五日。西班牙人先说愿用白银赎回俘虏,林远却摇了头:“白银在南美不顶用,我们要利马港的棉花、橄榄油,还有你们从墨西哥运来的硬木。”接着又甩出第二张牌:“红河谷以西那片荒原,你们既没耕种,又没驻军,按规矩该归我们——毕竟,是我们的铁轨把那儿盘活的。”信使猛地拍桌子:“那是王室领地!”林远只淡淡一笑:“那就让你们的国王派人来种玉米试试?”
葡萄牙使者是第五日傍晚到的,带了佩德罗的密信。信里愿用巴西的红木和蔗糖换奎宁,甚至答应开放里约热内卢的港口补给,却隐晦地提了句“亚马逊河下游需‘共同维护秩序’”。林远一眼看穿这是想变相限制大明探索,直接用笔划掉:“雨林是天地共有的,谁都能去看,但谁也不能圈占。我们可以共享探索发现的药材图谱,前提是你们别挡着我们的独木舟。”他顿了顿,补充道,“作为交换,我们的橡胶加工法,可以教你们七分。”
最终敲定的“新港协定”没写死边界,只划了条“实际控制线”:红河谷为界,东属大明,西归西葡,但注明“荒原地带以实际开发为准”。西班牙需每月供应三百桶橄榄油、两百包棉花(抵俘虏赎金),持续两年;葡萄牙则每年送来二十船红木,换取奎宁配方。最关键的是附加条款:大明有权“勘探”利马港以南的海岸,若发现新渔场,可优先捕捞;西葡商人在新明区贸易,需缴纳“落地税”,而大明商品进入他们的领地,关税不得超过三成;亚马逊雨林区域开放“无差别探索权”,任何一方不得阻挠对方的科考队伍。
印第安部落的首领们闻讯赶来时,林远正在给蒸汽脱粒机换零件。黑鹰捧着美洲豹皮,直截了当:“协议里没提我们的矿场——去年说好的,我们采的铜矿,你们得用铁犁换。”林远让工匠给每个首领递了张“贸易凭证”:“以后凭这个,能在新港换双倍的农具。”红羽摸着凭证上的龙纹,突然问:“铁轨啥时候铺到雨林边?我们的‘雨林稻’,想运到渔市去卖。”林远指了指地图上向南延伸的虚线:“明年雨季前,一定到。”
战后的红河谷比战前更热闹。冶炼厂的烟囱多了三根,矿工们在新探明的矿脉旁搭起工棚,蒸汽钻机没日没夜地响。张奎带着人在铁轨旁埋了排“警示桩”,桩上用西语和汉语刻着:“越界者,铁轨无情。”最显眼的是新修的“物资中转站”,里面堆着刚从西班牙换来的棉花,还有葡萄牙商人预定的橡胶制品——工人们正往箱子上刷“新明区制造”的漆。
林远给朝廷的奏报里,附了张“战利品清单”:十二磅炮两门,火枪三百余支,还有西班牙人赔偿的白银五千两。他在结尾写道:“此战非求疆土,乃立规矩。今西葡暂退,然贪心未死,当以铁轨为骨,贸易为血,步步为营。待我之工技遍布南美,则不战而屈人之兵。”万历的朱批三日后传到:“既得实利,勿贪虚名。南美之事,悉听尔调度。”
这日午后,林远站在新港的码头上,看西班牙商船卸下第一船橄榄油。船员们扛着油桶经过时,都绕着那门缴获的十二磅炮走——炮口正对着利马港的方向。远处,黑鹰带着部落战士,赶着驮着铜矿的骆马往转运站去,骆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响,混着蒸汽机车的鸣笛,倒像支奇特的曲子。
夕阳把安第斯山的影子拉得老长,红河谷的方向传来蒸汽锤的闷响,一下下,像在给这片土地打桩。林远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万历二十八年”,是他刚到南美时朝廷给的。他想起胡安信使临走时紧抿的嘴角,像藏着没说出口的狠话。
“大人,铁轨该往南铺了。”副将指着地图上的空白处。那里,离西班牙控制的铜矿带,只剩不到二百里。
林远合上怀表,金属合页的脆响里,仿佛能听到远方的算盘声。他知道,“新港协定”不过是张临时账单,真正的结账日,还在铁轨能铺到的地方等着。而眼下这场雨过天晴,不过是给下一段路,攒足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