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火车站那股子人挤人的热浪,混着南腔北调的吵嚷和汗酸味,差点把他顶个跟头。
陆亦川从人潮里钻出来,后背的衣裳已经湿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他没停,凭着记性在巷子里七拐八绕,找到了那家门脸小得快要被墙缝吞进去的古董店。
店门虚掩着,一股子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老板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靠在椅子上,拿个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一个布满灰尘的瓷瓶。
陆亦川一脚踏进门槛,老板的眼皮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在他身上滚了一圈,过了半晌才认出人来。
“怎么又是你?”
陆亦川没应声,直接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枚金坠子,往油腻的柜台上一拍。
“当”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店里格外刺耳。
“老板,你这玩意儿,邪性。”
老板那慢吞吞的鸡毛掸子停在了半空。
他拿起坠子,在手心掂了掂,又凑到门口透进来的光线下,眯着眼看了半天。
“东西是好东西,上回我就跟你说了。”
“它会发烫。”陆亦-川的声音又低又沉,压得空气都紧绷起来,“烫得人皮肉钻心的疼。烫完了,我就做梦。”
老板捏着坠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把坠子放回柜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
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土里土气。
可那股子不要命的野劲儿,让他这个见惯了三教九流的老江湖,都觉得后背有些凉。
“小兄弟,”老板放下鸡毛掸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东西,不晓得比晓得要好。这趟水深着呢,你这小身板,趟不起。”
“我想晓得。”陆亦川的身子猛地往前一探,双手撑在柜台上,几乎要贴到老板的脸上,“那个专门收这东西的收藏家,到底是谁?”
店里瞬间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那台老掉牙的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尖上。
老板沉默了,手指在积了灰的柜面上无意识地敲着,盘算着什么。
“我都掉水里了,总得让我瞧瞧,淹死我的是条龙还是条泥鳅吧?”陆亦川又补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这句话,让老板敲桌子的手停了下来。
他盯着陆亦川看了很久,眼神复杂,最后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
“告诉你也无妨。”老板把声音压得极低,跟做贼似的,身体凑了过来,“反正你这种人,估摸着也摸不着人家的门槛。”
他嘴巴几乎贴到了陆亦川的耳朵上,用气声吐出了一个字。
“方。”
这一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陆亦川的脑子里。
“省城方家的人,不过不是主家,是旁支。这家人邪乎得很,专收这些来路不明的老物件,越是邪门的东西,他们越喜欢。”
陆亦川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梦里那座威严的青砖大宅,门口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好像瞬间就有了个姓氏。
“方家……”他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姓,舌根底下泛起一阵又苦又涩的滋味,陌生,却又透着一股子让他心慌的熟悉。
“小兄弟,听我一句劝,到此为止,别再查了。”老板又拿起了鸡毛掸子,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了,“早些年,我听人嚼过舌根。说方家主家,出过一件天大的事,丢了个孩子,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当年闹得满城风雨,差点把整个省城给翻过来,可后来也没找着。这事儿啊,就成了方家最大的忌讳,谁提谁倒霉。”
老板说完,就不再吭声,低头自顾自地擦灰,摆明了是送客。
陆亦川的脑子里却“轰”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
小少爷。
梦里那个一头扎进旗袍女人怀里,奶声奶气喊“娘”的孩子。
报纸上的男人,发烫的坠子,古怪的梦,方家,小少爷……所有的线头,在这一刻全都缠成了一个死疙瘩,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僵在原地,半天没动。
过了许久,他才从兜里摸出几张大团结,重重地拍在柜台上。
“老板,你这儿还有没有跟这个差不多的?我再买一个。”
老板诧异地抬眼看他:“你还买?嫌命长啊?”
陆亦川没理会他的话,只是盯着柜台底下。
老板摇摇头,一脸“真是个疯子”的表情,还是从下面翻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几件成色差些的银锁、玉佩。
陆亦川随便拿了一块,揣进兜里。
“老板,以后再有方家的消息,或者再有人来卖这种坠子,你帮我留着。我过阵子还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留下上海招待所的地址,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出了店门,外头的太阳晃得他眼晕。
他跌跌撞撞地找了个邮局,攥着听筒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喂,媳妇儿。”
“亦川?怎么样了?”江晚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像一只手,把他那颗乱成一锅粥的心给强行按住了。
陆亦川把店老板的话,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江晚沉默了。
陆亦川能清楚地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这让他心里那股子没着没落的慌乱,消减了许多。
“方家,失散的小少爷。”江晚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把这些信息嚼碎了,好尝出里面的味道,“亦川,这事比我们想的要大得多。”
“嗯。”
“你现在绝对不能乱动。”江晚的声音冷静得像一针镇定剂,“方家在省城是地头蛇,你一个人冒冒失失地去查,只会打草惊蛇,甚至有危险。”
“那我该咋办?就这么干等着?”
“你先回来。”江晚的语气不容商量,“我们手上的牌,不止你胸口那个坠子。还有那张报纸,还有钱振宇这条线。现在,我们必须先打赢上海这场仗。咱们的腰杆得先硬起来,站稳了,才有力气去推那扇姓方的大门。”
“可是……”
“没有可是。”江晚打断他,“你想想,如果那个梦是真的,如果你的身世真跟方家有关,那你爹,你娘……陆大松和周霞,他们养了你二十多年,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吗?这才是我们现在能下手的、最近的线头!”
一句话,像一道雷,狠狠劈醒了陆亦川。
是啊,他怎么忘了。
所有秘密的根,或许根本就不在省城,就在柳树湾,就在那个他叫了二十多年“爹娘”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