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里没有拿时兴的玉如意,也没执文人雅士惯用的折扇,就那么随意地拎着一块平平无奇、甚至连漆都没上的紫檀木惊堂木,一步一步,登上了那万众瞩目的高台。
他立于台上,居高临下,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眼神,哪里是在看人,分明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庄稼汉,在仔细盘点自家后院里长势喜人、马上就能收割的肥嫩白菜。
片刻后,他满意地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胸膛微微起伏,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种极具穿透力,足以让贞洁烈妇都心旌摇曳、让枯木顽石都凭空生出几分春意的磁性嗓音,如平地惊雷般吼了出来。
“各位!”
满堂富商精神一振。
“远道而来的……钱包们!”
他脸上挂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故意拖长了音调。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尴尬的骚动。李明轩似乎很享受这种效果,顿了半秒,才慢悠悠地改口。
“啊不,是在下失言。是各位商界的领头羊们!钱庄的顶梁柱们!”他拱了拱手,笑容可掬,仿佛刚才那个冒犯的词汇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欢迎光临『天上人间』!”
“一个能让您的钱包空着来,灵魂满着走的地方!”他张开双臂,姿态夸张地拥抱着整个大厅,“今天!此时此刻!我们不谈虚无缥缈的理想,也不谈酸腐无聊的人生,咱们就谈一个字——钱!”
“我们将在这里,共同见证!”他的声音在大厅精巧的梁柱间盘旋、跳跃、激荡,形成一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立体声环绕,确保每一枚藏在怀里的铜板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澎湃的激情,“一个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另一部分人……哭着回去抱媳妇儿的新时代!”
李明轩顿了顿,唇角向上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露出不多不少正好八颗洁白的牙齿,构成一个商业化的标准微笑。然后,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继续煽动情绪时,他脸上的笑容毫无征兆地一敛,手腕猛地向下一沉!
“啪!”
他手中的惊堂木狠狠地拍在了台面上。那一声脆响,尖锐而突兀,像一根针猛地扎破了紧绷的气球,吓得台下好几个正昏昏欲睡的员外一个激灵,其中一个头上的假发都震歪了半寸,手忙脚乱地去扶。
“现在,我宣布!”李明轩的声音陡然变得庄重而响亮。
“让你们的钱,离开你们,去往它真正该去的地方——大宋皇家游戏代理权拍卖会,正式开整!”
他话音未落,手臂猛地一挥,指向身后的巨大丝绸幕布,姿态充满了力量感。
“第一炮!咱们就得来个响的!来个能炸翻天的!”
“扬州府!”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诸位,扬州!那是什么地方?”他开始了他的表演,语速越来越快,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在兜售绝世珍宝,“那是美女比运河里的米粒还多的地方!是盐商比盐堆里的盐巴还多的地方!是有钱人扎堆用牛奶泡脚、用金子磨牙的地方!”
他停下来,夸张地喘了口气,眼神扫视着台下已经开始呼吸急促的商人们。
“它的重要性,它的油水,还需要我多费口舌吗?真要我说多了,那可都是另外的价钱!”
一句俏皮话,引得台下几声压抑的轻笑,气氛稍稍松动了些许。
“所以,扬州府游戏代理权,”李明轩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种“我为大家着想”的诚恳表情,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咱们给个友情价,意思意思得了!”
他竖起五根手指,然后猛地张开。
“起拍价——五十万两黄金!”
李明轩那一句轻飘飘的“意思意思得了”,就像一把火星子掉进了火药桶里。他笑着,环视一圈,又慢悠悠地竖起一根手指,指节分明,姿态潇洒。
“不过,咱们有言在先。每次加价,不能像个娘们唧唧似的,一两二两地往上挪,丢人!”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激将,“最少,一万两黄金!”
他顿了顿,目光在几个最前排、早已跃跃欲试的富商脸上打了个转,笑容愈发促狭,“哪位老板先来开个张,给大伙儿壮壮胆?”
话音刚落,大厅里那层刚刚被五十万两黄金砸出来的、凝固如琉璃的空气,瞬间被一声尖锐的叫喊彻底击碎。
“五十一万两!”
前排,一个胖得像发面馒头成了精的商人,脖子奋力一伸,几乎是抢在李明轩最后一个字落地前,就将手里的号牌举了起来。他因为太过激动,满脸的肥肉都在颤抖,声音尖得能划破上好的丝绸。
他这一嗓子刚喊完,还没来得及享受片刻的万众瞩目,邻座就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冷笑。
“呵,赵员外,加一万两?您这是昨晚没吃饱饭,还是打算拿这点钱来瞧不起谁呢?”
另一边,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蜡黄,瞧着像根风干竹竿的家伙,慢悠悠地举起了自己的号牌。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带着几分病态的慵懒,但说出的话却像淬了毒的钉子。
“五十五万两!”
“六十万!”那胖商人脸涨成了猪肝色,想也不想就吼了回去。
“六十二万!”
“六十五万!”
叫价声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高亢,一个比一个急切,像一群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互相嘶吼。那些平日里人模人样的员外们,此刻手里的号牌举得比谁都快,一个个双眼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那眼神,哪里还是在竞价,分明是在用目光进行最原始的咆哮:“孙子!有种跟爷爷我继续加!看谁先怂!”
五十万两黄金,对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砸下去也能让家底儿抖三抖,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买一座带三进院子的大宅,都能一直买到护城河边上,还能剩下不少。
但这算什么?
在这“天上人间”里,在这扬州府的头彩面前,这点钱,不过是毛毛雨啦!
谁都心知肚明,这扬州府不仅是开胃菜,更是面子,是脸皮,是身份的旌旗。谁能在这第一轮拔得头筹,不光是赤裸裸地向全天下宣告“爷有钱”,更是用金子在别人脸上刻下了一行字——“爷不仅有钱,还有胆!你们,都给我往后稍稍!”
……
与此同时,高台之上,喧嚣之外。
一墙之隔的密室之中,却安静得能听见熏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陈森舒舒服服地瘫在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整个人都陷进了柔软的靠垫里,闭着眼睛,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随着楼下叫价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个造型极其古怪的铜喇叭,喇叭口朝下,通过一根纤细的铜管子,神神秘秘地连接到拍卖大厅的屋顶夹层里。那些楼下足以掀翻屋顶的喧嚣,传到这里,就变成了略带失真的、嗡嗡作响的杂音。
这玩意儿,是他闲来无事亲手设计的“顺风耳增强版”,隔壁王大妈家晚上是吃面还是吃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楼下那群打了鸡血似的财神爷们狂热的叫喊了。
一缕清冷的幽光在他身边凝聚,赵福金的身影悄然浮现。她看着陈森那副悠然自得、仿佛在听小曲儿的样子,精致的眉梢忍不住轻轻挑了一下,嘴角也跟着抽了抽。
楼下为了他随口抛出去的一个名头,喊价都快喊出人命了,他倒好,听得跟戏文似的,还带打拍子的。
“已经七十万两了……”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陈森的眼皮动都没动,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尽在掌握的、还带着点“你们这群傻子真可爱”的微笑。
“福金啊,”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你仔细听。”
他朝那铜喇叭的方向偏了偏头。
“这哪里是什么叫价声?”
他慢悠悠地睁开眼,眸子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亮得惊人。
“这叮叮当当的,分明是金币争先恐后落进我口袋里的声音啊。”
他深吸了一口混着檀香的空气,脸上露出无比陶醉的神情。
“你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悦耳动听的曲儿吗?”
赵福金看着他那副财迷心窍的模样,沉默了片刻,最终只能无奈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