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那句充满了绝对自信的、关于“护鱼一生”的承诺,如同一块被烧红的烙铁,
狠狠地砸进了丹枢那本已因为长久的绝望而近乎死寂的心湖之中,激起了千层巨浪,也烫出了一个永恒的印记。
她沉默了许久,才从那复杂而又痛苦的回忆与遐想中,缓缓回过神来。
她知道,无论她心里如何去想,如何去羡慕,如何去不甘,过去,终究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她注定不是那条幸运的、能被“大圣”庇护一生的“小鱼”。
但她丹枢,也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只会沉浸于幻想中自我安慰的人。
她会用自己的手,去亲手改变自己,以及那些和她一样,被命运所诅咒的同伴们的处境。
而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刻。
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斯科特,他展现出的那份对弱者的“同情心”,对幻胧那个毁灭令使而言,或许是个坏消息;
但对她们药王秘传而言,却是一个……很好,非常好,甚至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于是,她重新为斯科特面前那已经空了的茶杯,斟满了散发着异香的清茶。
“斯科特先生……”她的声音,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可的、发自内心的真实敬意,“您这份……对弱者的慈悲之心,丹枢……佩服。”
“我也十分确信,以您的实力与人品,必定能做到您所承诺的一切。”
“只是……”她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有些幽怨和悲伤,“这世上,遭受着无尽苦难的,并非只有小鱼一人。”
“像我们这样、所谓的‘天缺者’,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背负一生的苦难。”
“我们这些长生种的身体状况,是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的。”
“相貌妍丑,心智贤愚,身材高矮……这些,全都自出生的那一刻起,被永久地固定在了我们的血肉基因之中。”
“许多在短生种那里,可以借由精巧的义体或者高明的手术就能轻易弥补的缺陷,对我们仙舟人而言,反而回天乏术。”
“因为,无论我们采用何种手段,植入何等精巧的义体,我们这被‘丰饶’所‘祝福’过的身躯,”
“都会在规则之下,无情地复元回最初的、那副残缺的模样。”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痛苦的回忆:“我也曾不信邪,耗费了巨大的代价,为自己装上过一对能视物的义眼。”
“但那份喜悦,只持续了短短的片刻。”
“很快,被我摘除的、天生失明的盲眼,便又在我眼眶中,再度生成原状,那份撕裂血肉的痛苦,让我痛不欲生。”
“而从那以后,那重获光明的片刻,反而变成了……永久灼痛着我灵魂的、最残忍的记忆。”
“所以,您看,”她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对于我们这些长生种来说,”
“‘天缺’,即是永恒的、无法逃避的苦行。”
“只有……只有那来自慈怀药王的力量,才能将我们从这无尽的苦海中,拯救出来,获得真正的超脱!”
“这就是我,以及无数像我一样的人,加入药王秘传的真正原因。”
“其实不光是我们这些‘天缺者’,仙舟其他各个种族的‘正常人’,也各有各的苦楚。”
“仙舟天人,要承受那如同跗骨之蛆、随时可能爆发的‘魔阴身’之苦;”
“持明一族,则要背负永世轮回、记忆不得传承与血脉断绝的绝嗣之苦;”
“而狐人一族,就像您为之求药的那位停云小姐,她们的寿命,更是只有短短的三百年,与其他长生种相比,过于短暂。”
“而那妖弓祸祖’,仙舟人所谓的‘帝弓司命’,却因为一己之私,强行斫断了能赐予我们永恒与完美的‘建木’!”
“仙舟联盟,更是禁绝了所有药王的神力!”
“在他们享受着‘丰饶’带来的长生好处的同时,却又不允许我们去追求真正的‘完美’!”
“他们,无异于强迫我们去承受这一切苦难的、最残忍的帮凶!”
“这,便是我们药王秘传与仙舟联盟为敌的真正原因,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想法。”
“不知……斯科特先生您,对这一切,怎么看呢?”
丹枢将一切娓娓道来,既是在倾诉,也是在试探,更是在……争取斯科特的认同。
然而,斯科特作为一名了解全部剧情的“穿越者”,他对这一切的起因、经过、结果,自然是了如指掌。
早在穿越之前,他就已经在论坛上与视频下,和无数的“网友”们,
就这些问题进行过无数次的“友好交流”和“深度探讨”,早已得出了自己的判断。
于是,等丹枢说完,他便直接开口了,语气平静,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洞察力。
“大体上说,你们药王秘传的行为,算是‘情有可原’。而仙舟联盟,也绝非是完全站在‘正义’的一方。”
“从最根本上来讲,‘建木’也好,‘长生’也罢,这些所谓的‘丰饶神迹’,本就是当年仙舟联盟的先祖们,追着慈怀药王‘求’来的。”
“药师并未欺骗他们,也没有糊弄他们,反而给了他们极其高级的、足以让整个文明都得到升华的‘丰饶’恩赐。”
“他们在享受了‘长生’所带来的所有满意效果之后,仅仅因为这份恩赐中,存在着一些他们无法接受的‘副作用’,”
“就立刻翻脸不认人,转而去敌对一个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过要主动伤害他们的星神。”
“这种行为,从道义上讲,确实……有些令人不齿。”
“至于丰饶的力量,”斯科特继续说道,“我个人认为,力量,本身只是力量,不存在绝对的好与坏之分。”
“单单因为这份力量可能会被其他势力觊觎,或者其中存在着一些副作用,就彻底地、一刀切地禁止,”
“甚至将其视为洪水猛兽……我个人认为,这是十分愚蠢的行为。”
“当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客观起来,“我们也没谁,有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对仙舟联盟的行为进行指责。”
“因为,我的位置,站得比较高,而仙舟的那些人,不是。”
“面对星神这种级别的存在,他们能选择、能做的事情,其实很少很少。”
“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轻飘飘地说一句‘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简单,”
“可要想在现实里做到,那可就难了。”
“这就好像,一个最普通的仙舟人,天天在家里喊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样。”
“他那份反抗一切的气势和意志,是值得肯定的。”
“可实际上呢,别说神佛了,恐怕随便一个地衡司的小职员,就能直接给他按在那儿,依法判刑了。”
“至于你们药王秘传,”斯科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丹枢眼前那层黑布,直视着她的内心,
“无论你们有什么样值得同情的理由,无论你们是以何等‘崇高’的目的在行事。”
“那些被你们亲手杀死的云骑军,那些因为你们制造出的丰饶孽物而无辜惨死的民众,”
“那些被你们诱导出魔阴身而陷入疯狂的仙舟人,以及……那些被你们当成‘药材’来炼制丹药的可怜人……”
“这些,都是你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推脱的、沉甸甸的罪恶。”
“不过,就如同我不该去指责仙舟联盟的‘忘恩负义’一样。对你们,也是同样的道理。”
“为了争取更好的生存条件,为了反抗自己所认为的‘不公’而争斗,这是人之常情,是所有智慧生命最根本的本能。”
“理念的战争,从来都不是请客吃饭。”
“想要在这场战争中,谁都不受伤害,不影响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那太理想了,是绝对做不到的。”
丹枢听完斯科特这番话,彻底地、完全地,陷入了沉思。
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啊……
她之前还想着,斯科特这个“外人”,肯定对药王秘传的事情不了解,
所以才想方设法地,向他展示药王秘传“善良”和“情有可原”的一面,试图博取他的同情和认同。
可现在听他这番话……他对药王秘传的那些隐秘事,甚至包括她们内部那些最极端的、用活人炼药的行为,
怎么……好像都一清二楚?!
他到底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丹枢那颗总是沉静如水的心,再一次,因为眼前这个男人,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