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淡金色的光芒穿透薄雾,洒在陈子元略显疲惫的脸庞上。
他目送着两名信使,一明一暗,消失在通往东都洛阳的官道尽头,这才收回目光。
那支燃尽的蜡烛,仿佛是他一夜心血的见证。
西州的风,带着旷野的苍凉,吹动他的衣袍。
他没有丝毫的松懈,因为他深知,将希望寄托于远方的奏报,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交由他人定夺。
李儒布下的这盘棋,棋子是人命,棋盘是西凉,每一步都浸透着血腥与阴谋。
他既然来了,就不能只做一个递信的邮差。
“李儒要借火点灯,”他低声自语,”
几乎在陈子元信使出发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洛阳城,夜色尚未完全褪去。
赵云一身寻常武人劲装,如一尊雕塑般静立在蔡旭坤宅邸对面的暗巷中。
自接到陈子元的密信,他已在此处轮换监视了整整一日。
蔡旭坤,工部侍郎,一个平日里并不起眼的角色,若非陈子元点出,谁也不会将他与西凉的滔天巨案联系起来。
宅邸的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一个鬼祟的身影闪出,迅速融入了晨间的薄雾。
赵云的眼神一凝,并未立刻跟上,而是耐心等待着。
他知道,真正的鱼,往往在自以为安全时才会浮出水面。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蔡旭坤本人竟也换上了一身仆役的衣服,低着头,从后门匆匆离去,方向与先前那人截然相反。
赵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金蝉脱壳之计么?
他毫不犹豫,身形一晃,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跟上了蔡旭坤。
他要亲眼看看,这条线上牵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在相国府内,贾诩正手持陈子元那封加急奏报,眉头紧锁。
烛火在他的眼眸中跳跃,映出他变幻莫测的神情。
奏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沉重的石子,投进了他深邃如潭的心湖。
矿毒、李儒、董卓旧部、一石二鸟之计……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让他都感到心惊的画面。
他不是诸葛亮那样的理想主义者,对“彻查到底,还民公道”没有太多的执念。
他首先考虑的,是大汉的稳定,以及他自己在这朝堂之上的地位。
西凉若乱,绝非中央之福。
马腾虽是汉臣,但手握重兵,一旦被逼反,战火将糜烂关中,动摇国本。
李儒此计,狠毒至极,竟是想用一场内耗,为旧时代的亡魂招魂。
“相国,诸葛军师在外求见,说是为西凉之事。”门外,管家低声通报。
贾诩的诸葛亮……他来得倒快。
想必是参议院那帮贵族又在他耳边吹风了。
贾诩将陈子元的奏报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袖中,淡淡地说道:“让他进来。”
他已然有了决断。
陈子元提出的“赦民抚伤,查官追赃”,是一步绝妙的好棋。
赦免被煽动的流民,可以瞬间瓦解黄邵叛乱的根基;收治伤患,是收买人心的最佳手段;而查抄涉事官员,则能充盈国库,更能将矛头精准地指向李儒的党羽,而非整个西凉马氏。
此法,既能拆解李儒的阴谋,又能避免与马腾全面开战,还能让朝廷在这场风波中尽收民心与实利。
最重要的是,这套方略由他贾诩来推行,便是他的功绩。
他要抢在诸葛亮之前,将这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呈给陛下。
另一边,陈子元并未在原地等待。
他策马疾驰,与早已等候在约定地点的马云禄再次会面。
此次,马云禄身后跟着十余名精悍的骑士,人人神情肃穆,显然是马家的心腹。
“陈大人,你的信送出去了?”马云禄开门见山,英气的眉宇间带着一丝急切。
“送出去了。但洛阳路远,旨意难期。”陈子元翻身下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需要你的帮助。黄邵之流,以民怨为盾,盘踞在矿山周围,继续让那些无辜的劳工接触毒矿,拖延一日,便多死伤一人。我们必须立刻阻止他们。”
“如何阻止?我若出兵,正中李儒下怀。他巴不得我们和流民打起来,坐实我父‘镇压百姓,意图谋反’的罪名。”马云禄冷静地分析道。
“不,不是出兵镇压,是‘接管’。”陈子元一字一顿地说道,“以你马家的名义!就说‘龙髓石’矿区出现恶性瘟疫,为防扩散,西凉马氏奉命封锁矿区,清点人员,调查疫病源头。你的人只需围住矿山,不许任何人进出,尤其是阻止黄邵的核心人马再裹挟百姓。至于里面的事情,交给我。”
马云禄冰雪聪明,瞬间明白了陈子元的意图。
这既是釜底抽薪,断了黄邵的根,又师出有名,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
她深深地看了陈子元一眼,这个看似文弱的前相,行事之果决狠辣,竟不在沙场宿将之下。
“好!我信你一次。”她不再犹豫,“我亲自带人去封锁矿山。但你要如何说服那些已经被煽动起来的矿工?他们现在只信黄邵,视朝廷官员为蛇蝎。”
陈子元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正是他采集的“龙髓石”样本。
“有时候,真相,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半日之后,金城郊外的劳工大营,气氛凝重如山。
数千名衣衫褴褛、面带病容的劳工聚集在一起,眼中燃烧着绝望与愤怒的火焰。
在高台上,一个身材魁梧的独眼大汉正声嘶力竭地嘶吼着,他便是黄邵。
“弟兄们!朝廷派来的狗官已经到了!他们又要来欺骗我们,说要安抚,实则想将我们一网打尽!我们死了那么多的兄弟,他们的尸骨未寒,我们能信吗?”
“不能信!”“杀了狗官!”“血债血偿!”
群情激愤,声浪滔天。
就在此时,一骑白马缓缓从人群外行来。
马上之人,正是陈子元。
他孤身一人,没有带任何护卫,神情平静地穿过愤怒的人群,径直走向高台。
“让他上来!”黄邵独他想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杀死这个朝廷命官,将这场民变的火焰彻底点燃。
陈子元登上高台,环视四周。
那一张张因病痛和仇恨而扭曲的脸,让他心中刺痛。
他没有看黄邵,而是对着台下的所有人,朗声说道:“我叫陈子元,是朝廷派来的。我知道,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你们一定觉得,我又是来撒谎的,是来给你们画饼充饥的。”
他的话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嘈杂的现场奇迹般地安静了一些。
“我不跟你们谈朝廷的大道理,也不跟你们许诺什么虚无缥缈的未来。”陈子元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我只问你们一件事——是谁,告诉你们,你们挖的石头叫‘龙髓石’,能炼成仙丹,让人长生不老?”
人群中一阵骚动,许多人面面相觑。
这个说法,正是他们最初被招募来时的承诺。
黄邵脸色一变,厉声喝道:“陈子元,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弟兄们不要听他的,他想分化我们!”
陈子元却仿佛没听见,他举起手中的油纸包,将其打开,露出一块泛着诡异幽光的黑色矿石。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龙髓石’。那么,我想再问问那些高高在上,让你们来送死的人,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家人,可曾吃过半点用这‘仙丹’炼出的药?”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是啊,他们从未见过那些监工或者大人物服用过这种东西。
“他们不敢吃!因为他们知道,这不是什么仙丹,这是穿肠破肚的剧毒!”陈子元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悲愤与力量,“你们看看身边的兄弟,看看那些咳血而亡的人,看看那些疯癫失智的人!这哪里是采石,这分明是让你们用自己的命,去填一个无底的欲望黑洞!他们骗了你们!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把你们当人看!”
他将那块矿石高高举起,迎着阳光,那幽光显得更加邪异。
“你们的敌人,不是远在天边的朝廷,也不是我这个奉命来查案的官员。你们真正的敌人,是那些用‘仙丹’的谎言,把你们骗来,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个病死、疯死,却躲在背后数着金子的豺狼!”
话音刚落,大营外围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马云禄率领的西凉铁骑如一道黑色的潮水,迅速将整个矿区合围。
她立马于阵前,声音清越如冰:“奉西凉节度使马腾将军令,金城矿区爆发恶疫,即刻封锁!所有人员,原地待命,接受检疫!违令者,以军法论处!”
黄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没想到马家会突然插手,更没想到陈子元三言两语,就几乎瓦解了他煽动起来的仇恨。
他眼中的杀机毕露,猛地拔出腰刀,朝陈子元砍去:“杀了他!弟兄们,他们是一伙的!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然而,响应他的人,寥寥无几。
大多数矿工都被陈子元的话和马云禄的出现震慑住了,他们站在原地,脸上是迷茫、是怀疑,更是对“剧毒”二字的恐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子元身后一道寒光闪过,不知何时潜入的马云禄亲卫,一脚踢飞了黄邵手中的钢刀。
混乱的局面被暂时控制住了。
陈子元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数千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希望,却又充满更多不确定性的眼睛。
他知道,他只是暂时劈开了黑幕的一角,露出了背后的狰狞。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这些人的病需要治,冤屈需要申,而李儒和黄邵这些真正的罪魁,必须伏法。
要做到这一切,光靠他和马云禄在西凉的这点力量是不行的。
决定这数千人命运,乃至整个西凉未来的关键,依然悬于一线,取决于那封已经送达洛阳的奏报,取决于龙椅上那位天子的最终裁决。
西州的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迎风而立,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洛阳的博弈,此刻应该已经进入了最激烈的时候。
而他在这里,能做的,就是尽力稳住这即将倾覆的危局,等待着那一道能够决定生死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