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照进同福客栈的门槛,郭芙蓉的喷嚏已经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这声喷嚏不同寻常,带着三分内力七分怨气,把正在擦桌子的吕秀才吓得毛笔掉进了砚台,墨汁溅了他新换的长衫一身。
“苍天啊!”
吕秀才看着衣襟上的墨点痛心疾首,“子曾经曰过...”
“子曰个啥子哟!”
佟湘玉风风火火从后院冲进来,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信封,“出大事咧!江湖上要搞啥子‘道德模范评选’,咱们同福客栈被提名了!”
白展堂正猫在柜台后面偷吃花生米,听到这话差点噎着:“啥玩意儿?道德模范?就咱们这儿?”
他环顾四周——郭芙蓉在打第十八个喷嚏,莫小贝正用衡山派剑法削苹果皮,吕秀才对着墨渍长吁短叹。
“这不是重点!”
佟湘玉把信拍在桌上,“重点是,评选特使已经在路上了,说是要微服私访,暗中观察咱们的德行修养。”
整个客栈突然安静了。
连郭芙蓉的第十九个喷嚏都硬生生憋了回去。
“德行修养?”
郭芙蓉揉着鼻子,“这玩意儿咱们有吗?”
“没有也得有!”
佟湘玉双手叉腰,“从今天起,咱们要开展‘道德提升特别行动’!”
吕秀才扶了扶歪掉的儒巾:“可是掌柜的,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别曰了!”
佟湘玉打断他,“展堂,你去把《三字经》抄十遍;芙蓉,把你那打狗棍法收起来;小贝,不准再用剑法削水果了!”
莫小贝举着削到一半的苹果:“那我用什么削?”
“用手!”
佟湘玉斩钉截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一个穿着月白道袍的年轻人牵着头毛驴停在门口,毛驴脖子上挂着一串铜铃。
这人眉清目秀,嘴角带笑,作揖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云游至此,可否讨碗水喝?”
道士自称清风,说话时总爱引用《道德经》,但引用的段落十有八九都是错的。
吕秀才好几次想纠正,都被佟湘玉用眼神瞪了回去。
“道长快请坐!”
佟湘玉热情洋溢,“展堂,上茶!要最好的龙井!”
白展堂嘟囔着:“最好的龙井去年就喝完了,现在只有高碎...”
但还是麻利地沏了茶来。
清风道长抿了一口茶,眉头微皱,随即舒展:“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茶虽糙,然其味近道。”
郭芙蓉凑到吕秀才耳边:“这哥们说什么呢?”
吕秀才小声回答:“他说茶不好喝,但是他不计较。”
佟湘玉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转头对道长堆笑:“道长从何处来啊?”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清风捋了捋根本不存在的胡须,“听闻七侠镇人杰地灵,特来寻访有道之士。”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白展堂凑近佟湘玉:“掌柜的,这该不会就是...”
佟湘玉赶紧打断:“道长用过饭没?我们这儿厨子手艺可好了!”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今儿个做红烧狮子头,管够!”
清风摆手:“贫道修行之人,不食荤腥。”
“那就素斋!素斋!”
佟湘玉朝李大嘴使眼色,“把豆腐做出肉味来!”
趁李大嘴在厨房忙活,佟湘玉把大家召集到后院。
“看见没?这肯定就是特使!”
她激动得声音发颤,“这气质,这谈吐...”
白展堂挠头:“我咋觉得他引用的《道德经》不对劲呢?”
“你懂什么!”
佟湘玉瞪他,“这叫大智若愚!”
郭芙蓉皱眉:“可他看起来比我还小...”
“这叫少年老成!”
佟湘玉一锤定音,“总之,从今天起,所有人都要表现出最高尚的道德情操!”
道德情操表演从午饭开始。
饭桌上,每个人都正襟危坐。
李大嘴端上素斋,佟湘玉先给清风夹菜:“道长请用。”
“多谢女施主。”
清风微笑,“治大国若烹小鲜,此斋看似简单,实则暗合天道。”
吕秀才小声嘀咕:“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
佟湘玉在桌下踩了他一脚。
吃到一半,门外来了个乞丐。
若是平时,白展堂早拎着扫帚赶人了,但今天佟湘玉亲自盛了满满一碗饭,还加了两个素丸子。
“老人家请用。”
她笑容可掬。
乞丐受宠若惊:“掌柜的今天嫁闺女?”
“去去去!”
白展堂刚要发作,想起现在的身份,立刻换成温和语气,“我是说,去那边坐着吃,别噎着。”
郭芙蓉更是夸张,把自己的凳子让出来:“您坐!我站着吃就行!”
乞丐吓得直哆嗦:“郭姑娘,您是不是吃错药了?”
一顿饭吃得所有人浑身不自在。
只有清风道长泰然自若,时不时点评几句,虽然引经据典全是错的。
饭后,佟湘玉安排清风在二楼最好的客房住下。
一关上门,大家立刻炸开了锅。
“我受不了了!”
郭芙蓉第一个爆发,“装模作样比打架还累!”
白展堂揉着脸:“我脸都笑僵了。”
吕秀才忧心忡忡:“掌柜的,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连《道德经》第一章都背错...”
“万一人家是故意的呢?”
佟湘玉坚持己见,“这是在考验我们!”
莫小贝举手:“那我明天能不能用剑法削苹果?我保证削出道德情操来!”
“想都别想!”
佟湘玉断然拒绝。
第二天更离谱。
一大早,佟湘玉就把大家叫起来背诵《弟子规》。
白展堂边背边打哈欠,郭芙蓉直接把书扔出了窗外。
“背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郭芙蓉抗议,“我爹都没这么管过我!”
佟湘玉苦口婆心:“这都是做人的道理!特使就在楼上看着呢!”
正说着,清风道长下楼了。
今天他换了身青色道袍,手里拿着个拂尘。
“早课诵经,诸位果然都是有道之人。”
清风颔首微笑。
佟湘玉赶紧赔笑:“应该的,应该的。”
这时,门外来了几个住店的客人。
白展堂刚要迎上去,佟湘玉拉住他,低声道:“今天咱们实行‘道德经营法’!”
“啥意思?”
“就是房钱...不对,住宿费用减半,服务加倍!”
白展堂瞪大眼:“掌柜的你疯了吧?”
但佟湘玉已经笑容可掬地走向客人:“欢迎光临同福客栈!今天本店搞活动,所有房间免费升级,还送果盘!”
客人们面面相觑:“掌柜的,您没事吧?”
“好得很!”
佟湘玉咬牙坚持,“我们这是回馈街坊邻居!”
一整天,同福客栈都处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
白展堂对每个客人都九十度鞠躬,郭芙蓉主动帮客人拎行李,吕秀才免费给客人的孩子辅导功课,连莫小贝都在大堂表演书法——虽然写的是“吃喝玩乐”。
清风道长坐在角落里,一边喝茶一边点头微笑,偶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到了晚上算账的时候,佟湘玉看着账本欲哭无泪。
“亏了多少?”
白展堂小心翼翼地问。
佟湘玉伸出三根手指。
“三钱银子?”
“三十两!”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值得!”
佟湘玉强打精神,“特使一定都看在眼里了!”
第三天出了意外。
上午来了个蛮横的客人,非要吃“翡翠白玉汤”,说这是祖传菜谱。
李大嘴在厨房折腾了半天,端出来一碗菠菜豆腐汤。
客人尝了一口就吐了:“这是什么玩意儿!我要的是用翡翠和白玉做的汤!”
郭芙蓉忍不住了:“你找茬是吧?翡翠白玉是比喻!比喻懂不懂?”
客人拍桌子:“你们店大欺客!”
若是平时,郭芙蓉早一记排山倒海过去了。
但今天她想起道德模范的事,硬生生忍住:“这位客官,有话好好说...”
“说什么说!赔钱!”
客人不依不饶。
这时清风道长走了过来:“这位施主,贫道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谁啊?”
“贫道清风。施主可知,名可名非常名?翡翠非翡翠,白玉非白玉,汤亦非汤。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名相?”
客人被绕晕了:“你说啥?”
吕秀才赶紧解释:“道长的意思是,名字都是虚的,味道好就行...”
“好个屁!”
客人掀桌子,“今天不赔钱没完!”
眼看局势要失控,白展堂一个箭步上前,看似搀扶实则用擒拿手制住客人:“客官消消气,我送您出去...”
客人被“送”出门外,还在骂骂咧咧。
白展堂回来时,大家都紧张地看着清风。
清风却笑了:“诸位处变不惊,以德服人,善哉善哉。”
佟湘玉长舒一口气:“道长过奖了...”
“不过...”
清风话锋一转,“贫道观诸位行事,似乎有些刻意为之?”
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
晚上,佟湘玉召开紧急会议。
“他看出来了!”
郭芙蓉第一个嚷嚷,“我就说装不像吧!”
吕秀才皱眉:“可是特使既然微服私访,为什么要点破呢?”
“这是在试探我们!”
佟湘玉笃定地说,“明天要更加自然!”
“怎么自然啊?”
白展堂哀嚎,“我现在都不会正常走路了,总觉得有人在看。”
莫小贝举手:“我有个主意!咱们别装了,该啥样就啥样!”
“那怎么行!”
佟湘玉反对,“万一特使觉得我们道德败坏呢?”
一直没说话的李大嘴开口了:“掌柜的,我觉得小贝说得对。你记不记得上次咱们装文化人,最后不是也露馅了?”
佟湘玉犹豫了。
这时,吕秀才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道德经》第二十七章是‘善行无辙迹’,意思是真正的好行为是不留痕迹的!我们这样刻意表现,反而落了下乘!”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可以啊秀才!”
郭芙蓉拍他肩膀,“书没白读!”
佟湘玉思考良久,终于松口:“那...明天就自然点?”
第四天,大家试着放松一点。
白展堂不再对每个客人鞠躬,只是正常招呼。
郭芙蓉也不主动帮人拎行李了,而是靠在门口打哈欠。
吕秀才继续算他的账,莫小贝终于可以用剑法削苹果了。
清风道长下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日常景象。
“今天不背《弟子规》了?”
他笑着问。
佟湘玉有点尴尬:“这个...劳逸结合,劳逸结合。”
清风点点头:“顺其自然,方是正道。”
中午时分,客栈来了个特别的客人——个老太太,说是来找失散多年的儿子。
她描述的儿子特征,居然跟白展堂有七八分像。
“儿啊!娘可找到你了!”
老太太抱着白展堂不撒手。
白展堂手足无措:“大娘您认错人了,我娘早死了...”
“你就是我儿!你屁股上是不是有块胎记?”
白展堂脸红了:“这您怎么知道?”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佟湘玉小声问:“展堂,你不会真是她儿子吧?”
“不可能!”
白展堂斩钉截铁,“我是孤儿!”
但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非要白展堂跟她回家。
白展堂百口莫辩,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清风道长走了过来,在老太太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老太太突然停止哭泣,疑惑地看了看白展堂,然后嘟囔着“认错人了”,转身走了。
“道长,您跟她说什么了?”
大家都很好奇。
清风微笑:“天机不可泄露。”
这件事让大家对清风刮目相看。
“这道长有点邪门啊。”
晚饭后,白展堂小声说,“他怎么知道怎么打发那老太太的?”
郭芙蓉猜测:“会不会是迷魂大法?”
吕秀才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
“你们说...”
李大嘴压低声音,“他会不会根本不是特使?”
所有人都沉默了。
佟湘玉猛地站起来:“我去试探试探!”
她端着一盘水果敲开清风的房门:“道长,给您送点水果。”
“有劳掌柜的。”
清风正在打坐。
佟湘玉放下水果,假装不经意地问:“道长啊,您说这道德模范评选,到底是个什么标准?”
清风睁眼:“标准?掌柜的怎么问起这个?”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佟湘玉干笑,“那您觉得,我们客栈够格吗?”
清风捋了捋胡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只要心存善念,行善事,评不评选又有什么要紧?”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佟湘玉更疑惑了。
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几个地痞来收保护费,白展堂刚要动手,清风道长走了出来。
“诸位施主,”
清风笑眯眯地说,“贫道昨日夜观天象,今日不宜动武,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地痞们大笑:“牛鼻子老道,滚开!”
清风也不生气,从袖子里掏出个铜钱:“不如我们打个赌?若贫道能让这铜钱立起来,诸位就请回如何?”
地痞头子来了兴趣:“立不起来呢?”
“立不起来,贫道代掌柜的付双倍保护费。”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清风把铜钱往桌上一抛。
铜钱滴溜溜转了几圈,居然真的立住了!
地痞们目瞪口呆,悻悻而去。
“道长神人啊!”
李大嘴惊呼。
只有吕秀才皱眉:“这不符合物理定律啊...”
又过了两天,清风道长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而同福客栈的“道德表演”越来越难以为继。
“我装不下去了!”
郭芙蓉宣布,“再这样下去我非得内伤不可!”
白展堂附和:“就是,我这几天笑得法令纹都深了!”
佟湘玉也动摇了:“要不...咱们摊牌吧?”
正商量着,门外突然来了个官差,说是奉知府大人之命,来请清风道长回府。
“回府?”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官差解释:“这位是我们知府大人的公子,前些日子说是要体验民间疾苦,非要扮成道士出来云游。大人不放心,特命小的来寻。”
真相大白!
根本不是特使,是知府公子!
清风——现在应该叫赵公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诸位,抱歉瞒了大家这么久。”
佟湘玉差点晕过去:“那道德模范评选...”
“哦,那个是真的。”
赵公子说,“不过我爹让我来看看,各候选客栈平日里的真实样子。”
“那...我们的表现...”
白展堂小心翼翼地问。
赵公子笑了:“前几日太过做作,这两日倒是自然多了。尤其是处理地痞闹事,以智取胜,很有创意。”
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不过...”
赵公子话锋一转,“我最欣赏的,还是你们试图改变自己、向上向善的心。这才是道德的真谛——不是完美无瑕,而是知错能改。”
这话说得大家都沉默了。
赵公子要走的那天,同福客栈全体出动相送。
“诸位留步。”
赵公子拱手,“这些日子叨扰了。”
佟湘玉代表大家送上一包礼物:“一点心意,路上吃。”
赵公子接过,笑道:“其实我还有一事相告——道德模范评选的结果出来了,同福客栈...落选了。”
大家虽然失望,但也没太意外。
“不过...”
赵公子又说,“我爹说,七侠镇民风淳朴,特赐‘仁义之乡’匾额一块,就挂在镇口。”
这倒是意外之喜。
送走赵公子,大家回到客栈,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所以咱们白忙活了?”
郭芙蓉瘫在椅子上。
“怎么能是白忙活呢?”
吕秀才说,“我们明白了道德的真谛...”
白展堂接话:“没毛病,装得再像也不是真的,做自己最重要。”
佟湘玉总结:“对嘛!而且咱们镇得了匾额,也是好事一桩。”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那今晚还吃素不?”
“吃啥素!”
佟湘玉一挥手,“红烧肉!管够!”
众人欢呼。
莫小贝立刻用衡山剑法削起苹果来,郭芙蓉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白展堂偷吃花生米被佟湘玉抓个正着,吕秀才又开始之乎者也。
同福客栈,恢复了往日的鸡飞狗跳。
窗外,夕阳西下。
镇口新挂的匾额在余晖中闪闪发光。
也许这就是生活——不必完美,但求真实。
道德不是表演,而是融入日常的一点善意,几分真诚。
就像那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在寻常烟火中,自有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