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渊村。
风,是这里唯一还在活动的东西。
它呜咽着,卷起地上残留的盐粒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那些空荡荡的屋舍门窗。
曾经被盐堆占据的角落,如今只剩下被踩踏得凌乱不堪的泥地,以及一些无人问津的破瓦罐碎片。
整个村子,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掏空了内脏,只剩下一个正在迅速腐朽的空壳。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盐的咸涩,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已经渗入这片土地骨髓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味道很淡,却顽固地钻入鼻腔,提醒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村子边缘,靠近那片曾经被炸得坑坑洼洼的盐场方向,多了七、八个小小的土堆。
它们排成一列,像七颗新生的疮疤,突兀地烙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没有墓碑,没有香烛,只有几根歪歪斜斜插在土堆前的的枯树枝,用作标记。
林晚就站在这这些小坟堆前。
她背对着村子的方向,单薄的身影在空旷死寂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渺小,也格外孤绝。
山风卷起她素色的裙摆和散落的发丝,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身体,她却像一尊凝固的石像,纹丝不动。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悲恸。
低低的啜泣声,压抑在喉咙深处,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小兽的呜咽。
萧景珩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的目光扫过那七个小小的土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的痛色,随即又被更深的冷冽覆盖。
他理解她的悲伤。
那些孩子……
那个抱着断腿孩子、哼着不成调歌谣的老妇人……
盐渊村,这个被命运反复蹂躏的地方,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被彻底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但,时间不会为悲伤停留。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步上前,走到林晚身侧,脚步踩在松软的盐碱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林姑娘。”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沉稳,试图穿透那层厚重的悲伤屏障。
“事已至此……我们该走了。”
林晚的肩膀猛地一僵,那压抑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她像是被这声音从某种沉溺的噩梦中惊醒,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萧景珩伸出手,宽厚的手掌带着一丝暖意,轻轻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触感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大人和陆将军,”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山下。
“还在等着我们。”
林晚的身体依旧僵硬着,没有回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袖子飞快地擦过自己的眼角。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仿佛要将所有软弱的痕迹彻底抹去。
然后,她转过了身。
那张清丽的脸庞上,泪痕犹在,眼眶红肿得厉害,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然而,当她抬起眼看向萧景珩时,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悲痛,有刻骨的恨意,还有一种被强行压下的决绝。
她用力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勉强挤出来的弧度,僵硬又扭曲,牵动着红肿的眼角和苍白的脸颊,形成一种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的……笑容。
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看着萧景珩,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她最终从鼻腔里挤出一个极轻的音节,带着浓重的鼻音。
萧景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他收回了搭在她肩上的手,没有再多言,只是转身,率先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林晚最后看了一眼那七个小小的土堆。
目光一一扫过,仿佛要将它们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转身,不再回头,快步跟上了萧景珩的背影。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死寂的盐渊村中,脚步声在空旷的村落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风,依旧呜咽着,卷起地上的盐尘,扑打在他们的衣摆上。
就在即将踏出村口那片象征性界线的碎石堆时,林晚的脚步,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
身体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她微微仰起头,看向前方灰蒙蒙的天空,山风猛烈地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衣袂。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底,发出了无声的誓言:
“小家伙们……”
“我林晚……”
“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
“一定!”
她猛地收回目光,眼神锐利如刀,再不迟疑,大步踏出了盐渊村的地界。
……
金石县衙门口。
气氛与死寂的盐渊村截然不同,却又弥漫着另一种无形的压抑。
将近三十辆马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盘踞在县衙前的空地上。
拉车的马匹偶尔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车上满载着用油布遮盖严实的巨大木箱,里面便是从盐渊村运出的的盐。
负责押送的禁军士兵们,身着甲胄,神情肃穆,无声地列队在马车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的冷硬和长途跋涉前的凝重。
萧景珩和林晚站在车队最前方。
萧景珩已经恢复了那副带着几分慵懒贵气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冷意,让这份慵懒显得格外疏离。
林晚站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在他们对面,站着新任知县李承影和护国大将军陆俊。
李承影依旧穿着那身簇新的官服,只是此刻这身官服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增添半分威严,反而衬得他更加拘谨木讷。
他微微躬着身子,双手交叠在身前,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眼神有些飘忽,似乎不敢直视萧景珩和林晚的目光。
“王爷,林姑娘,下官……就不再远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