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远山往窗外瞥了眼,烟头在黑暗里明灭了一下,没接话。
蒋建华叹了口气,把刚纳好的鞋底往筐里收:“我知道你心里那点念想还没断,但傅煜城是什么人?音音又是什么性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傅远山捏着烟杆的手紧了紧,火星子掉在裤脚上,他浑然不觉:“我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蒋建华冷笑一声,“傅远山,你当我瞎还是傻?”
他猛地手一抖,烟灰簌簌落在褥子上:“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好好过日子。”蒋建华的声音沉下来,“要不是云棠音放我一马,我现在已经被撵出去了。”
傅远山的喉结滚了滚,往里挪了挪,后背抵着冰冷的墙。
“我知道你嫌我粗笨,不像音音识文断字,又那么漂亮。”蒋建华的声音带了点颤,“可我蒋建华嫁给你这些年,对你咋样你心里清楚。”
他闭了闭眼,指甲掐进掌心。
“你记不记得刚结婚那年,你在油灯下给我削木梳?”蒋建华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你说等日子好了,给我打个银的。现在日子好了,你眼里却没我了。”
傅远山猛地睁开眼,木梳的影子在眼前晃,那把缺了齿的桃木梳,现在还躺在蒋建华的梳妆匣里。
“音音是好,可她是傅煜城的媳妇。”蒋建华往灶房看了眼,那边还亮着灯,隐约传来云棠音的笑声,“你就算把她抢过来又怎么样,傅家能容你?到时候你我,都得被撵出去。”
他抓起桌上的烟盒,手抖得厉害,烟丝撒了满桌。
“前儿我去供销社,听见王婆子跟人嚼舌根,说你浪荡惯了,看弟媳妇的眼神都不对。”蒋建华的声音发哑,“这些话要是传到傅煜城耳朵里,你觉得他还会像上次那样,只给你个冷脸?”
傅远山想起傅煜城递糖包时的眼神,那笑意底下的冰碴子,能把人扎出血来。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蒋建华打断。
“你不用解释。”她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侧脸发黄,“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断了那念想,跟我好好过,开春了,我给你生个娃,要么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滚,我就当这些年喂了狗。”
傅远山盯着灶里跳跃的火苗,一言不发。
“你以为音音真的对你有好感?”蒋建华的声音冷下来,“她那是敬重你是二哥,给你还留着面子。”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我知道你心里苦,觉得娶我委屈了。”蒋建华把油灯往他面前推了推,“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意事?傅远山,咱都这岁数了,我也想通了,我折腾不起了。”
傅远山拿起烟,却没点燃。
“明儿我去镇上,给你扯块布做褂子。”蒋建华起身铺被子,“你不是念叨着要件新褂子上工吗?”
他没说话,往床尾挪了挪,给她腾出地方。
“夜里凉,盖厚点。”蒋建华把厚褥子往他那边推了推,自己裹着薄被躺下,背对着他。
油灯在窗纸上投下两个影子,一个僵坐着,一个直躺着,像两块隔了千里的石头。
后半夜,傅远山听见蒋建华在翻身,嘴里嘟囔着什么,像是在说梦话。
他凑过去听,是“别抢……那是我的……”
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山上,蒋建华帮他解衣角时,发间沾了片枣花叶。
当时他没敢碰,现在那片叶子的影子,却像烙铁似的烫在他心上。
天快亮时,傅远山悄悄爬起来,往灶房走。
蒋建华的鞋放在门槛边,鞋底磨了个洞,他拿起针线,笨手笨脚地缝起来。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手背上。
那双手以前是在文工团里干文职活儿的,此刻捏着绣花针,线脚歪歪扭扭的。
蒋建华在里屋睁着眼,听着外面的动静,眼泪无声地淌进枕头里。
傅远山把鞋放回原处,往傅煜城的窗下看了眼,那边还没动静。
他深吸一口气,抓起墙角的镰刀往柴房走。
磨刀石被露水浸得发潮,他蹲下身来,砂轮摩擦刀刃的“沙沙”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蒋建华在里屋听见动静,悄悄起身扒着门缝看。
晨光里傅远山的侧脸绷得很紧,那张俊脸看起来十分平静,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突突跳,倒比当年在文工团抄乐谱时多了几分烟火气。
“咔嗒”一声,刀刃磕在石头上崩出个豁口。
傅远山骂了句脏话,把镰刀往地上一扔,转身往院外走。
刚到门口,就见云棠音端着木盆出来泼水,看见他愣了愣:“二哥早啊。”
他喉结滚了滚,从喉咙里挤出个“嗯”字,脚步却顿了顿。
云棠音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被蚊子叮了好几个红包,傅远山看了两眼就挪开了视线。
“要去砍柴?”云棠音笑着往旁边挪了挪,“后山的枣林边新落了些枯枝,好砍得很。”
傅远山没接话,闷头往外走,却在转身时撞见蒋建华。
她手里攥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见了他慌忙往身后藏:“我……我晒衣裳。”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鞋尖沾着草汁,正是他凌晨缝补过的那双。
喉头突然发紧,没头没脑地丢下句“早饭别等我”,大步流星地往山上走。
蒋建华站在原地攥着褂子,指腹蹭过袖口磨出的毛边,那是去年冬天他进山找迷路的羊群时,被荆棘划破的。
当时她哭着骂他憨,夜里却坐在油灯下缝了半宿,这褂子却舍不得扔了。
云棠音凑过来帮她把褂子晾在绳上,轻声道:“二嫂,二哥他……”
“没事。”蒋建华扯了扯嘴角,“他就是驴脾气,过会儿就好了。”
话虽如此,望着傅远山消失在山道拐角的背影,眼眶还是热了。
日头爬到半山腰时,傅远山背着半捆柴回来,路过供销社时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柜台后的王大姐笑着招呼:“远山兄弟,要点啥?”
他盯着玻璃柜里的点心看了半晌,喉结动了动:“给我拿点……那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