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入宗人府偏阁时,火场的余温还贴在墙砖上。梁木塌了一半,书架倾倒,灰烬铺地。守卫只在外院巡视,未进这废墟深处。我绕过断柱,蹲身拨开焦黑的残册,指尖触到一处石匣边缘。
它卡在倒塌的书架夹层里,表面熏黑,却未裂开。我用力抽出,拂去尘灰,掀盖一看,是一卷《皇嗣旁录残卷》。纸页边缘炭化,但内文尚存,字迹虽淡,可辨。
烛台从廊下取来,我点燃,将残卷摊在膝上。玄冰诀凝气于掌心,化作薄镜折射灯火,照亮细小字痕。一页页翻过,永宁长公主婚配记录中并无诞女记载,直到末尾一行小注:“天启十三年,长公主归宁途中染疾,诞女于终南山驿,托付道观抚育,赐名‘苏’。”
其后朱批赫然入目:“此女承帝血,然母族已灭,不可入谱。”
我盯着那行字,呼吸一滞。
“苏”——与德妃临终所留玉佩上的刻字相同;太乙真人收养孤女,隐居终南;苏青鸾自幼不知父母,只知师父待她格外不同……所有碎片在此刻拼合。
她是皇帝亲生女儿,前朝公主所出,因政变之祸被送出宫外,由太乙真人秘密抚养。她不是叛臣之后,也不是江湖弃婴,而是真正的皇室血脉,比灵汐更早诞生的公主。
我闭了闭眼,再睁时,将残卷小心折起,收入袖中。
正欲起身,身后传来门轴轻响。
我回头,灵汐站在门口。她未穿宫装,只披一件素色斗篷,发髻微乱,像是匆匆赶来。她目光落在我膝上空处,又缓缓移向我的脸。
“你果然来了这里。”
我没有否认。她走进来,脚步很轻,停在案前。屋内只剩烛火微微晃动。
她问:“查到了什么?”
我没答。从怀中取出那块合璧玉佩,放在案上。凤凰双目分别映着“苏”与“灵”,此刻安静无光。
她看着玉佩,声音低了些:“是不是……和她有关?”
我伸手覆上玉佩,指尖滑过“苏”字所在的位置。它忽然轻轻一震,凤凰眼部泛起微弱金光,与残卷上那句“承帝血”的朱批遥相呼应。
灵汐盯着这一幕,脸色变了。
“所以……她是我姐姐?”
她没提高声,也没退后一步。只是站在那里,眼神清明得让我无法回避。
我想说点别的,比如“证据不足”“还需查证”,可话到唇边,终究咽下。她看着我的样子,不像是要争辩身份真伪,而是在等一个答案——关于她在这场纷乱中的位置。
她开口时,比我预想的更平静。
“我知道父皇有过一位宠妃,是前朝宗室女。战乱时被俘,后来死在北境。宫中无人敢提,连母后也从不言语。若那个孩子活了下来,该是……我的姐姐。”
她说完,没有追问,也没有流泪。只是抬头看我,目光沉静。
我终于点头。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句话压进心底。片刻后,她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抚上我的脸颊。
她的手很凉,触感清晰。
“原来她是我姐姐……可那又如何?”
我不动,也没说话。
她直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但我只爱你。”
屋内一下子静了。烛芯爆了个小响,火星坠落。
我瞳孔微缩,喉头动了一下。想抽身,却发现她的手并未松开。她不强势,也不纠缠,只是固执地贴着我,像在确认某种真实。
我慢慢抬起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那一瞬,她指尖微微颤了颤。
我没有握紧,也没有推开。只是轻轻将她的手拿下来,放回她身侧。
她没再伸手。
我转身走向门口,脚步稳,却不快。走到门边时,听见她在后面低声问:“你要去哪?”
“紫宸殿。”
“现在?”
“皇帝召见,不能迟。”
她没拦我。也没说陪我去。
我拉开门,夜风灌入,吹熄了案上那支蜡烛。黑暗吞没了残卷与玉佩,也遮住了她站在原地的身影。
我走出去,顺手带上门。
门外守卫未察觉异常,依旧立在远处。我沿着石阶下行,穿过两排焚毁的档案架,走向宗人府正门。袖中卷宗贴着臂弯,沉而分明。
宫墙高耸,灯笼沿道排列。我抬头看了一眼紫宸殿方向,灯火通明,尚未歇息。
刚踏出宗人府门槛,身后大门忽又被推开。
我回头,灵汐走出来,手中多了一盏宫灯。她没看我,只提灯站定,将光线投向我脚前的路。
“走这边。”她说,“巡夜的禁军刚换岗,东侧巷子空着。”
我没问她为何出来,也没谢。
她走在前面半步,提灯引路,影子拉得很长。我们并肩穿过暗巷,脚步声落在青石上,清脆有序。
转过第三个岔口时,她忽然停下。
“沈清辞。”她叫我的名字,不是称“驸马”。
我站住。
她没回头,声音很轻:“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要你选——选血脉,选出身,选立场……你会站在哪一边?”
我没回答。
她等了几息,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灯影晃动,照出前方宫门轮廓。再过去,便是紫宸殿外广场。
我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光中。
禁军远远望见,低头行礼。
我越过他们,踏上汉白玉阶。灵汐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下,没有再跟。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仰头望着我,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再说话。
我转身,迈步进入大殿前庭。
殿门虚掩,内有烛光透出。我抬手推门,门轴轻响。
里面有人说话。
“……此事绝不能泄露半分。”
是皇帝的声音。
我停顿一秒,抬脚跨过门槛。
殿内两名内侍跪坐两侧,案前坐着一人,背对我而坐,玄袍金纹,肩线笔直。
皇帝没有回头。
他说:“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