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六月初,许都。
宫墙里的蝉叫得撕心裂肺,一声声锯着人心。德阳殿偏殿摆着冰鉴,凉气丝丝缕缕地渗,却压不住绢帛上那些字透出来的燥热——河东太守杜畿的奏报,春耕、粮价、民情,写得条理分明,恭谨周全。可越是周全,刘协捏着绢帛的手指就越用力,指节白得发青。
二十三岁的天子,眉间已有洗不掉的川字纹。自曹操晋了魏公,在邺城开了府,这许都的朝廷就成了描金绣凤的空架子。奏疏照递,礼仪照行,可他坐在这,连每一次呼吸的深浅,都好像有人在外头掐着时辰。
脚步声细碎,内侍佝着腰进来,嗓子压得扁扁的:“陛下,卫尉程昱求见。”
刘协眼皮一跳。程昱是曹操钉在许都的一根钉子,淬着冷光。他来,难有好话。“宣。”
程昱进殿,深紫朝服,腰佩长剑,瘦得像柄出了鞘的刀。他没跪,只微微躬了躬身:“陛下。”声音硬,没温度。
“程卫尉何事?”
“近日坊间有些流言。”程昱抬起眼,目光刮过刘协的脸,“说陛下对魏公新政,尤其是格物院抬举匠人这事,心里头……不痛快。还有些不知死活的,私下凑着,想联名上书,请陛下‘匡正朝纲’。”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铁珠子砸在地上,“领头的,是孔融旧日的门生,侍御史杨沛。依律,该以‘谤讪朝政’下狱,严办。”
刘协心口发紧。孔融去年才被砍了脑袋,他那帮门生早吓破了胆。杨沛?一个爱发牢骚的老迂腐,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谋逆。这分明是程昱又要借血洗地,把朝堂上最后一点杂音也碾碎。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挤出干涩的一句:“……既有律法,程卫尉依律便是。”
“陛下圣明。”程昱嘴角扯出个极淡的弧度,躬身退下。甲叶子摩擦的冷响,一路碾出殿外。
殿里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冰鉴化水的滴答声。刘协往后一靠,闭上眼。一股火裹着冰碴子,从心底往上蹿。高祖、光武……四百年大汉,到他手里,真就成了权臣案头一件摆设?
“陛下。”又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轻,却透着点压不住的颤。
刘协睁眼,是小黄门穆顺。从董卓乱时就跟他的老人,脸上每道褶子都写着忠心。
“何事?”
穆顺快步上前,几乎是扑跪在地,声音压得极低:“奴婢今日在外头,撞见个奇人。”
“奇人?”
“自称吕闲,荆州游学的士子。说有安邦定国的策,想献给陛下。”穆顺抬起头,眼里有光在跳,“奴婢看他谈吐……不像常人。他还说,西凉韩遂和马超闹翻,汉中张鲁闭关,连河东粮价波动,这都不是天灾,是有人在背后挑!”
刘协猛地坐直:“谁?”
“他没明说。只说那人志不在小,想搅乱天下,火中取栗。”穆顺喉咙发紧,“他说,陛下若肯见,他愿细说分明,还能献上……制衡邺城的法子。”
刘协的心骤然撞得胸腔发疼。西凉、汉中、河东……这些地方的动静,他影影绰绰听过,只当是边地常有的糟乱。若真有人能一手搅动……这得多大的能耐?更关键的是,这人要是曹操和周晏的敌人……
“人呢?”他嗓子发干。
“奴婢把他藏北宫外一处僻静宅子了。”穆顺道,“他说,只等陛下三天。三天不见,就南下荆襄,另投明主。”
刘协站起身,靴底在金砖上磨出滞涩的声响。危险——这念头本能地冒出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士子,张口就是天下暗流,闭口就是制衡邺城,太像饵。可……万一是刀呢?万一是老天爷终于睁眼,扔给他一把能斩断提线的刀?
他停下,望向殿外。许都的天,被宫墙切成一块淤青色的豆腐。
“明天,酉时三刻。”刘协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飘,“带他从西偏门进,到清凉殿。记住,绝不能让程昱的狗鼻子嗅到。”
“诺!”穆顺应声,眼里那簇火,烧得更旺了。
同一天,邺城,大都督府书房。
周晏趿拉着鞋,脚后跟蹭着地板,吱呀——转了半圈,人歪在靠窗的胡床里。手里捏着刚送来的蜂房密报,纸角被无意识捻得起了毛。
贾诩和庞统坐在下首。庞统细长的手指正戳着案几上的舆图:“……司马懿若逃,必奔荆襄。他和诸葛亮有旧,深知其能,也看得出刘备眼下的窘境——顶着汉室宗亲的帽子招揽人心,内里却被那群老世家捆着手脚,想学咱们的新政也学不像。这两人要是勾连上,一个在明处整顿,一个在暗处下绊,祸患无穷。”
周晏没吭声,把密报递给贾诩。贾诩扫了几眼,枯瘦的脸皮纹丝不动:“河内司马家,最近安静得过头。司马防称病不出,子弟也少见客。”
“安静就是反常。”周晏把脚从胡床上撂下来,趿拉着鞋走到舆图边,手指头点在“许都”上,“河内到许都,快马几天?”
“轻骑疾驰,两日足矣。”庞统答完,眉头蹙起来,“都督是疑心他去了许都?可许都在程昱手心里攥着,他去那儿,不是自投罗网?”
“网眼有大小。”周晏手指在许都画着圈,“程昱的眼睛,盯着的是明面上蹦跶的清流,防的是宫里那位搞小动作。可要是一个身家清白、言行谨慎、甚至带着‘投效’名帖的士子,悄悄摸进许都,去挨个敲那些恨孟德和我恨得牙痒、又不敢吱声的旧家门……”他顿了顿,脚跟在地上一磕,“你们说,程昱那双眼,会不会特地往下水道里瞟?”
贾诩缓缓点头:“程昱之长,在于霹雳手段,疏于绵密筛罗。其目光多在朝堂台面,对于世家深宅里的嘀咕,未必能一一照亮。”
庞统眯起眼:“若真如此,司马懿所图非小。搅动西凉、汉中,是外患;若再煽起许都世家心底的怨火,甚至……说动宫里那位本就坐不稳的陛下……”
周晏扯了扯嘴角,没什么笑意:“那位陛下,憋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要是有人给他画一张‘联络忠义、里应外合、重掌乾坤’的大饼……”他顿了顿,“你们猜,他咬不咬钩?”
书房里静下来,窗外的虫鸣一声赶着一声,叫得人心烦。
“那……可要提醒程昱,仔细搜查?”庞统问。
周晏没立刻答。他趿拉着鞋走回窗边,看外头夜色一点一点浓起来,像泼翻的墨。半晌,才道:“给程昱递个话,就说蜂房查到有可疑人可能潜入了许都,想接触对朝廷不满的世家,让他留神。别提司马懿的名。”
“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