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四名黑衣死士,在司马懿微微颔首的瞬间,动了。
动作快得只留下黑影。两人扑向刘协,两人扑向伏皇后。没有呼喝,没有多余的动作。刘协只觉眼前一花,脖颈已被铁箍般的手臂勒住,嘴巴被一只带着汗味和铁腥气的大手死死捂住。他惊恐地瞪大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挣扎着,目光越过死士的肩膀,死死盯住几步外的司马懿。
他看到司马懿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冰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伏皇后那边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即是躯体倒地的闷响。
刘协的瞳孔缩成了针尖。他拼命扭动,靴底在金砖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捂着他嘴的手更用力了,另一只手绕到他胸前,寒光一闪——那是刚才看到的,形似平南军制的短刀。
冰凉的刃尖抵住了他的后心。
刘协浑身僵硬,挣扎停了。他最后看向司马懿,眼睛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恐、茫然,还有被彻底背叛的绝望。他想质问,想怒吼,可一个字都发不出。
司马懿静静看着,直到确认刘协眼中最后一点光彩开始涣散,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持刀的死士手腕一送,短刀精准地刺入,又迅速抽出。另一名死士同时松手。刘协的身体像抽去了骨头,软软瘫倒在地,玄端朝服的前襟迅速洇开一片深色,在金砖上蔓延。他眼睛还睁着,望着祠堂高高的藻井,渐渐失去焦距。
伏皇后倒在几步外,凤冠歪斜,翟衣凌乱,身下也是一滩血泊。
四名死士动作未停。一人迅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点燃了神主前垂挂的帷幔。另两人则将早已准备好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油脂泼洒在殿内木柱、幔帐上。火焰“呼”地一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结构,浓烟开始升腾。
司马懿退后两步,避开蔓延的火焰和浓烟,最后看了一眼地上两具尚有余温的躯体,目光漠然。他转身,对那四名已点燃多处火头的死士低声道:“我先走。尔等依计行事,家人我会安置。放心去罢。”
四名死士齐齐单膝点地,无声一拜,随即迅速散开,冲向殿门方向。
司马懿不再回头,闪身没入神龛后的黑暗洞口。墙壁在他身后无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祠殿内,火势已起。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翻腾。四名死士冲到殿门处,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猛地拉开沉重的殿门,耀眼的天光涌了进来,也暴露了门外严阵以待的禁卫。
“天子无道!以至天灾!”那拉开殿门的死士嘶声大吼,声音因为激动和浓烟呛咳而扭曲,“周大都督方是天命所归!杀——!”
吼声中,四人竟不防守,反而挥舞短刀,状若疯狂地扑向门外最近的禁卫!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门外的程昱在殿门被猛然拉开的瞬间就察觉不对,刺鼻的烟味和火光让他心头剧震。听到那声嘶吼,他瞳孔骤缩,来不及细想,厉声喝道:“护驾!拿下逆贼!”
禁卫们也是百战精锐,虽惊不乱,长戟立起,迎向扑来的四名死士。那四人武艺不弱,且存了死志,短刀挥舞,悍不畏死,瞬间与禁卫绞杀在一起,竟短暂阻住了门口。
程昱却已顾不上他们。他的目光穿过厮杀的人影和滚滚浓烟,死死盯向祠殿深处——火光跃动间,隐约可见地上倒着玄色和凤纹的衣袍!
“陛下!”程昱浑身血液都凉了,猛地拔剑,吼道,“分一队人随我进去!快!”
他带着十余名亲卫,冒着浓烟和越发炽热的火焰,硬生生撞开挡路的厮杀人群,冲入殿内。热浪扑面,熏得人睁不开眼。浓烟中,只见梁柱、帷幔多处起火,噼啪作响。而在神主台前,皇帝和皇后倒在血泊中,身下鲜血与蔓延的火焰几乎连成一片!
程昱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他踉跄上前,顾不得火焰灼烧衣袍,单膝跪地,伸手去探刘协鼻息——早已冰凉。伏皇后亦是如此。两人胸前伤口狰狞,鲜血汩汩,浸透了华贵的礼服。
“啊——!”程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扭头,看向殿门口。那四名死士在数十禁卫围攻下,已然全部倒下,但禁卫也死伤了数人。尸首横陈,血流遍地。
“平南军……周晏……”程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却瞬间湿透了内衫。他不是愚钝之人,电光石火间已想到这其中的恶毒——天子皇后死在宗祠,凶手是穿着平南军服、口呼周晏的“死士”,大火焚尸灭迹……这是要做什么?!
栽赃!赤裸裸的、毒辣到极致的栽赃!目标直指邺城那位大都督,直指魏公!
而他程昱,作为许都卫尉,天子护卫统领,竟让此事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纵火现场,凶手伏诛,死无对证,只有那身衣服和临死喊话!
滔天大祸!
程昱猛地站起身,脸上再无平日的阴沉冷硬,只剩一片骇人的铁青。他嘶声下令:“曹洪!速调金吾卫前来救火!封锁宗祠周围所有通道!许都九门,即刻起只进不出!违者格杀勿论!”
吼声在嘈杂的救火声、惊呼声中传出。闻讯赶来的金吾卫中郎将曹洪,见到祠内景象也是骇然失色,二话不说,立刻指挥属下接管防务,调集水龙、沙土扑救大火。
程昱则带着亲卫,像疯了一样在尚未完全被火焰吞噬的殿内搜寻。他踢开倒下的木柱,掀开燃烧的幔帐,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寸地面、墙壁。没有,除了帝后尸身和那四具死士尸体,再无一活人,也无任何密道痕迹——至少在他急切慌乱的搜寻下,没有发现。
火势在金吾卫奋力扑救下,渐渐被控制,但祠殿主体已被烧得梁柱焦黑,残破不堪。浓烟依旧弥漫,混合着血腥和焦糊味,令人作呕。
程昱站在狼藉的殿中央,看着宦官们用白布小心覆盖上帝后尸身,准备抬出。他脸色灰败,手指紧紧攥着剑柄,指节捏得发白。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背心一片冰凉。
他知道,自己完了。至少,这许都卫尉是做到头了。天子遇刺身亡,还是这般死法,无论真相如何,他护卫失职的罪名都逃不掉。
但更可怕的是接下来的风暴。这盆脏水泼向周晏,泼向邺城,魏公会如何反应?天下人会如何看?那些本就对魏公、对周晏新政不满的势力,会如何借题发挥?
“来人!”程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嘶哑,“速备六百里加急!将此地之事,原原本本,飞报邺城魏公府!另,传我命令,许都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人等!凡是近日入城的外地人,特别是带河内、河东口音者,全部收押候审!”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透着一股狠戾:“那四具逆贼尸首,仔细查验!每一寸皮肉,每一件衣物,都不要放过!我要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命令一道道传下,许都这座都城,在午后的烈日和尚未散尽的烟火气中,骤然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城门轰然关闭,铁闸落下。街市上马蹄声疾,甲士奔跑呼喝,挨户盘查的砸门声此起彼伏。恐慌像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
而宗祠的余烬里,白布覆盖的龙体凤躯被缓缓抬出,走过跪了一地的禁卫、宦官、金吾卫。阳光刺眼,照着白布上隐约透出的暗红,照着程昱那双因极度惊怒和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抬头望了望邺城的方向,喉咙发干。
消息传到那边时,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司马懿……他脑子里猛地跳出这个名字。蜂房曾经提醒过,有可疑人可能潜入许都。难道……
程昱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片冰冷的决绝。无论幕后是谁,眼下,他必须先把自己从这泥潭里摘出来,至少,要找到能向魏公交代的“东西”。
他转身,大步走向那四具已被剥去外衣、整齐排列的死士尸首,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那些陌生的、毫无特征的脸。
许都的天,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