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七月末,许都。
日头白晃晃地烤着宫墙,蝉声嘶力竭,叫得人心头发慌。自入夏以来,司隶、豫北一带已近月无雨,田土龟裂,禾苗蔫黄。太史令连着数日观星占卜,结论都是“阳气过盛,祈雨为宜”。这给了刘协一个再好不过的由头。
年轻的皇帝仿佛真成了天下最虔诚的君主。太庙、明堂、城南的灵台,乃至几处供奉前代贤臣的祠宇,都留下他焚香跪拜的身影。每次出行,仪仗照旧,只是皇帝总要在神主前多跪些时辰,垂首默祷,肩头微微颤动。偶有随侍宦官窥见,陛下眼角确有湿痕,低声啜泣时,念叨的都是“愧对列祖列宗”“苍生何辜”之类的话。那情状,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忧心灾情、痛切自省的真挚君王。
次数多了,守在宫门、随行护卫的程昱亲信,回报的口风也渐渐变了。起初是“陛下举止异常,宜加留意”,后来成了“陛下心忧黎庶,哀恸过度”,再后来,便只是例行公事的一句“陛下往太庙祈福,无他异”。监视的目光,到底也是人眼,看惯了同一幅景象,难免生出倦怠。
这一日,因旱情加剧,有老臣上疏,请行大雩之礼。司马懿在暗处递了话,力劝刘协应下,并借机在祭祀中“显露圣德,联络忠良”。程昱的回复来得很快,也冷硬:天子安危为重,大雩礼参与人员繁杂,不宜举行。若陛下诚心祈雨,可于皇室宗祠内行家祭,由皇后陪同,臣等在外护卫,足表虔诚。
刘协在清凉殿里接到这回复,捏着绢帛的手指紧了紧,看向垂手立在阴影里的“吕闲”。
司马懿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程昱谨慎,意料之中。宗祠……亦无不可。”他抬起眼,目光在刘协脸上一掠,“陛下照旧行事即可。心诚,则灵。”
于是,七月廿九,巳时。许都皇城内刘氏宗祠,朱门缓缓开启。祭祀的仪程简化了许多,乐舞免了,参与的宗室、外臣也寥寥,只有奉常领着几名礼官唱礼。刘协穿着祭祀的玄端朝服,头戴冕旒,神情肃穆。伏皇后凤冠翟衣,跟随在侧,眉眼低垂。
程昱按剑立在祠院门外,身后是两列甲胄鲜明的禁卫。他目光扫过祠内:除了礼官,只有几名伺候香烛的宦官,都是熟面孔。祠殿深邃,雕花门扇半掩,看不清内里全貌,但格局他早查验过,并无暗道——至少他手下人反复查过,没有发现。
祭祀的祝文念得冗长,内容是太常寺早拟好的,无非是告罪于天,祈降甘霖。刘协跪在祖宗牌位前,依礼叩拜,起身,再拜。动作一丝不苟,只是脊背始终微微佝偻着,仿佛不堪重负。伏皇后在他身后半步,亦是恭谨跪拜。
日头渐高,祠内烟火气混合着燥热,闷得人透不过气。终于,最后一道程序走完。奉常躬身,请陛下、皇后起驾回宫。
刘协却没有动。他依旧跪在蒲团上,抬眼望着森然林立的祖宗牌位,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沙哑:“朕……心实难安。愿在此再为百姓诵经祈福一个时辰。众卿且退,皇后伴朕即可。”
奉常和礼官面面相觑,看向门外的程昱。
程昱眉头蹙起,跨过门槛,步入祠殿。目光再次扫过殿内:香烟缭绕,烛火跳动,除了帝后,只有四名低头侍立的宦官。殿宇高深,梁柱间光影分明,并无藏人之所。他视线落在刘协脸上——那张年轻的脸苍白,眼圈微红,确是连日哀恸的模样。
“陛下,”程昱拱手,声音硬邦邦的,“宗祠重地,不宜久留。祈雨心诚,不在时辰长短。”
刘协转过头看他,眼神里竟流露出几分哀恳:“程卫尉,朕知你忠心护卫。然……朕每思及北地旱情,百姓困苦,便寝食难安。唯有在列祖列宗前忏悔己身,或能上达天听。”他顿了顿,语气更低,“一个时辰……朕只求一个时辰清净。卫尉与禁卫就在门外,莫非……还怕有宵小惊驾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带着天子罕见的软姿态。程昱盯着他看了几息,又环视殿内。确实,除了帝后和那几个老宦官,再无旁人。殿外是他亲自挑选的百名禁卫,宗祠外围更有巡城司的人马。一个时辰,能出什么乱子?
他最终抱拳:“既如此,臣等在外护卫。一个时辰后,请陛下起驾。”说完,深深看了一眼那四名宦官——都是宫里几十年的老人,低头缩肩,毫无异状。程昱转身,大步走出祠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留下一条缝隙。
祠殿内光线暗了下来,只有神主前的长明灯和香烛提供着昏黄的光。刘协似乎松了口气,肩背稍稍松弛,对伏皇后低声道:“梓童,陪朕诵一会儿经吧。”
伏皇后温顺点头,两人重新在蒲团上跪好,接过宦官递来的经卷,低声念诵起来。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回响,混合着门外隐约传来的甲叶声,单调而沉闷。
时间一点点流逝。香柱烧了一半,烛泪堆积。
殿内东北角,一座供奉着某位前代亲王配享香火的神龛后方,那面绘着云纹仙鹤的墙壁,忽然极其轻微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没有声音,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缝隙渐宽,露出后面黝黑的洞口,仅容一人躬身通过。
司马懿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深灰布衣,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光里冷得渗人。他身后,跟着鱼贯而出四名劲装汉子,黑衣蒙面,动作轻捷如狸猫,落地无声。
刘协的诵经声停了。他抬起头,看见从神龛后走出的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混杂着期待与紧张的神色,压低声音:“吕卿?你这是……”
伏皇后也惊得捂住了嘴,看着那四名突兀出现的黑衣汉子。
司马懿走到刘协面前三步处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帝后,又瞥了一眼那四名原本侍立的宦官——那四人此刻依旧垂首站在原地,仿佛泥塑木雕,对眼前一切视若无睹。
“陛下,”司马懿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刘协心头一跳,“时辰不多,闲长话短说。程昱看守严密,寻常之法难脱。闲已备下万全之策,请陛下与皇后速随我从此密道离开。外面自有接应,可直出许都。”
刘协眼睛亮了起来,激动之下,声音都有些发颤:“果真?吕卿真有办法带朕……”他话未说完,目光落在司马懿身后那四名黑衣汉子身上,尤其是他们腰间佩着的,形制奇特、与传闻中平南军制式颇为相似的短刀,脸上掠过一丝疑惑,“这几位壮士是……”
“皆是闲这些年暗中结交的忠义死士,为护陛下,万死不辞。”司马懿语气平淡,侧身让开,“陛下,请。”
刘协深吸一口气,看向伏皇后。皇后脸上虽有惧色,但见夫君神情,还是点了点头。刘协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对司马懿郑重道:“吕卿大恩,朕……”
他的话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