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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玄幻魔法 > 千年一吻 > 第1693章 孝杰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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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功元年(公元697年)三月,东硖石谷。

早春的燕山,残雪未消,嶙峋的山石与枯寂的灌木丛间,依旧凝结着去岁寒冬留下的凛冽肃杀。东硖石谷,与西面那个吞噬了张玄遇大军的“殇谷”地形相仿,却更为险峻逼仄。两侧山崖如斧劈刀削,几乎垂直,只留下一线昏沉的天光,吝啬地洒在谷底那条被反复踩踏、泥泞不堪的狭窄道路上。

风,打着旋从谷口灌入,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卷起尘土和尚未化尽的雪沫,扑打在僵持双方士卒的脸上、甲胄上。

谷地中段,战况已至白热。

武周清边道行军大总管、朔方道总管王孝杰,亲率一万七千精兵,作为此番反击的先锋与核心,已于昨日深夜强行突入此谷,与据险顽抗的契丹主力迎头相撞。此刻,这位年过五旬、鬓发已见霜色的老将,正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在最前沿。

他未着显眼的帅铠,只穿一领寻常的玄色铁甲,肩吞兽首早已崩缺,甲叶上溅满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血污,凝成暗红色的冰碴。手中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的陌刀,刃口已砍出数处卷缺,却依旧随着他每一次沉稳而暴烈的挥劈,带起凄厉的风声与破碎的血肉。

“顶住!向前!一步不许退!”王孝杰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雄狮,嘶哑却极具穿透力,在震耳欲聋的喊杀与兵刃撞击声中,清晰地传入周围亲兵和悍卒的耳中,“儿郎们!身后便是河北父老!陛下在看着我们!杀出一条血路!”

他眼中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硖石谷之耻、武懿宗之逃、河北百姓的苦难……这一切,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王孝杰,出身行伍,凭战功累迁至总管,历经太宗、高宗、武周三朝,守过安西四镇,战过吐蕃铁骑,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此番受命于危难,女皇陛下将几乎全部的期望与残存的精锐交托于他,他心中明白,此战若再败,大周北疆将彻底崩坏,国运堪忧。

因此,他选择了最艰难、也最有可能击溃契丹主力的战法——正面强攻,直捣黄龙。他要以唐军(在他心中,始终是“唐军”)传统的悍勇与纪律,硬撼契丹的野性与地利。

战斗从黎明持续到午后。谷底狭窄,大军无法展开,战斗演变成了最残酷的消耗战与肉搏战。唐军依仗精良的甲胄与严整的阵型,步步为营,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契丹人占据高处,箭矢、滚石、擂木如雨而下,更不时有悍不畏死的勇士从侧翼陡坡攀援而下,发动决死的反冲锋。

王孝杰始终顶在最前面。陌刀过处,契丹骁骑人仰马翻。亲兵护卫在他左右,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立刻又有旁人补上。老将军身上已添数处创伤,左臂被流矢擦过,鲜血浸透了内衬的麻衣,他却恍若未觉。

“将军!苏总管的后军……还未跟上!”一名满脸血污的校尉踉跄着冲到近前,嘶声喊道,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焦虑。

王孝杰挥刀格开一柄刺来的长矛,反手将敌兵劈倒,喘着粗气,回头望了一眼来路。谷口方向,烟尘弥漫,杀声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开了,显得遥远而模糊。清边道副大总管苏宏晖,统领着近两万后军,按计划应紧随前锋,保持衔接,互为支援。

然而,从战斗最激烈时起,后军的鼓号声、推进的动静,就变得越来越微弱,直至几乎不可闻。

一股不祥的预感,夹杂着冰冷的愤怒,涌上王孝杰心头。苏宏晖……此人素来谨慎,或者说,怯懦。莫非他见前军陷入苦战,伤亡惨重,又生了畏敌不前、保存实力的心思?

“不必等后军!”王孝杰咬牙,声音斩钉截铁,“传令各营,狭路相逢勇者胜!契丹已是强弩之末,随我破阵!”

他不能退,更不能等。战机稍纵即逝,士气可鼓不可泄。此刻若流露出丝毫犹豫或后撤的意图,这苦苦支撑的战线,顷刻间就会崩溃。

“杀!”王孝杰再次暴喝,陌刀高举,率先向契丹阵型最密集处冲去。主帅如此,麾下将士无不血气上涌,舍生忘死,发出震天的呐喊,紧随其后,发起了决死冲锋。

这一冲,果然将契丹中军撼动,逼得对方连连后退,阵脚已现松动迹象。李尽忠(李尽灭)和孙万荣(孙万斩)在远处山坡上督战,脸色也变得凝重。他们没想到,在如此不利的地形和惨重的伤亡下,这支周军(他们依然习惯称周军)的前锋,尤其是那个老将,竟还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战斗力。

“瞄准那个老将!射死他!”孙万荣厉声下令。

更多的箭矢,如同毒蜂,集中攒射向王孝杰所在的位置。

亲兵举盾护卫,不断有人中箭倒地。王孝杰身边的空间越来越小,压力越来越大。但他冲锋的势头不减,眼中只有前方敌人的帅旗。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侧翼一处看似无法攀爬的绝壁之上,突然垂下数十条绳索,早已埋伏多时、精于山地攀援的契丹死士,如同猿猴般迅捷滑下,直接落在了唐军前锋与中军衔接的薄弱处!这些死士不穿重甲,手持利斧短刃,专事近身搏杀,瞬间在唐军严密的阵型中撕开了一道血口,造成了极大的混乱。

更要命的是,谷口方向,原本应该被苏宏晖后军压制或至少牵制的契丹偏师,竟也趁机加强了攻势,甚至有小股骑兵试图迂回,截断唐军退路!

王孝杰心头剧震。前后夹击,侧翼受袭!苏宏晖的后军到底在干什么?!为何至今未见援兵,反而让契丹偏师得以全力压上?

“向中军靠拢!结圆阵!”他当机立断,嘶声下令。必须稳住阵脚,否则有被分割包围的危险。

然而,战场局势的恶化速度超出了他的预计。契丹人显然等待这个时机已久,伏兵尽出,攻势如潮。唐军前锋陷入苦战多时,体力、箭矢消耗巨大,此刻骤然遭到多点打击,阵型开始出现不可避免的松动和溃散迹象。恐慌,如同瘟疫,在疲惫的士卒中蔓延。

“将军!顶不住了!后路……后路好像被截断了!”凄厉的喊声传来。

王孝杰环顾四周,只见身边士卒越来越少,敌人如潮水般从三面涌来。他看到了远处山坡上契丹首领冷酷的目光,也看到了己方一些士卒眼中开始浮现的绝望。

败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不!不能败!陛下托付,河北期盼,三军将士的性命……岂能葬送于此!

“大周的儿郎们!”王孝杰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震山谷,盖过了所有喧嚣,“今日,有死而已!随我——”

他话音未落,数支强劲的弩箭穿透人丛,直奔他而来。亲兵舍身扑挡,仍有一箭擦着他的头盔飞过,带起一溜火星,另一箭则深深扎入他战马的脖颈。战马惨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轰然倒地。

王孝杰摔落在地,陌刀脱手。数名契丹悍卒立刻狞笑着扑上。

“保护将军!”

最后的十余名亲兵,如同礁石般围拢过来,用身体和残破的兵刃,死死挡住敌人。血肉横飞,惨烈无比。

王孝杰挣扎着站起,从地上捡起一柄阵亡士卒的横刀。他左臂受伤难以发力,便双手握刀,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山岩,目光平静地扫过围上来的敌人,扫过这片尸山血海的战场,扫过头顶那一线惨淡的天光。

他想起了遥远的西域,想起了曾经并肩作战、如今多已凋零的同袍,想起了太宗皇帝当年阅兵时的英姿,想起了高宗陛下……甚至想起了如今龙椅上那位冷酷却也曾对他寄予厚望的女皇。

陛下,老臣……尽力了。

他没有再发出豪言壮语,只是将横刀稳稳指向最近的敌人,摆出了一个最标准的、唐军步兵迎敌的起手式。那姿态,仿佛不是濒临绝境,而是站在演武场的校阅台上。

箭矢,从多个方向,同时射来。

王孝杰挥刀格开两支,第三支箭命中他的胸腹,铁甲崩裂。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踉跄,背心抵住了冰冷的山岩。更多的契丹兵涌上,刀枪并举。

老将军最后的视野,是无数狰狞的面孔和冰冷的刃光,以及,透过人缝看到的、那处因为自己后退而暴露出的、身后陡峭的悬崖边缘。

他没有选择被乱刀分尸的结局。

用尽最后的力气,王孝杰猛地向后一靠,身体腾空,向着那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仰面坠落。玄甲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迅速被谷底的烟尘与昏暗吞噬,消失不见。

唯有那柄卷刃的横刀,脱手后在空中翻转了几下,叮当一声,落在了悬崖边的碎石上,刃口朝下,深深插入泥土,兀自微微颤鸣。

主帅坠崖,生死不明(实则当即殒命)。

这一消息,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击垮了唐军残存的斗志。本就摇摇欲坠的阵线,瞬间土崩瓦解。幸存将士或是力战而亡,或是溃散奔逃,东硖石谷,再次上演了一场针对周军主力的血腥屠杀。王孝杰所部一万七千精兵,几乎全军覆没。

而苏宏晖的后军,直到谷内战事基本平息,契丹人开始打扫战场时,才“姗姗来迟”,与契丹偏师稍一接触,见对方势头正盛,竟再次畏战,率军“转进”,又一次将大批友军的尸体和帝国的尊严,留给了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