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
王孝杰战死、东硖石谷再度惨败的消息,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送达的。比起前两次败报带来的震怒,这一次,紫宸殿内的气氛,更多的是死寂,一种深入骨髓的、混合着惊骇、悲凉与巨大失落的死寂。
武则天坐在御座上,手中那份由苏宏晖呈递、竭力推卸责任、却无法掩盖王孝杰殉国与全军覆没事实的奏报,仿佛有千钧之重。她许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她的眼睛,却遮不住她瞬间失去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下颌。
王孝杰……死了。
那个曾为大唐(武周)镇守安西、战功赫赫的老将;那个在朝中并不多言、却以实干和忠诚着称的宿臣;那个在她登基后,虽非心腹,却依然恪尽职守、被她寄予厚望、用以稳定军心的柱石……就这样,死在河北荒凉的山谷里,尸骨无存。
“苏……宏……晖。”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带着冰碴般的寒意,“临阵怯战,坐视主帅覆亡,大军倾颓……好,很好。”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则面色苍白,眼神躲闪,王孝杰之死,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之前力主重用武氏子弟、贬抑李唐旧臣的他们脸上。太平公主站在御阶之侧,能清晰看到母亲握着奏报的手指,指节捏得发白,那份强自压抑的、近乎狂暴的怒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惶?
“来人。”武则天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却透着更深的疲惫,“将苏宏晖,锁拿进京,交三司严审。清边道一应败军之将,凡临阵脱逃、畏敌不前者,查明即斩,无需再奏。”
“陛下,”有大臣出列,声音沉重,“王总管忠勇殉国,是否应予以追赠、厚恤,以慰忠魂,以励将士?”
武则天沉默片刻。
“追赠王孝杰为夏官尚书、耿国公……谥曰‘忠烈’。”她顿了顿,补充道,“命河北诸州,寻访王总管遗骸……若不得,则立衣冠冢于其故里,四时祭祀。”
封赠与哀荣,她给得毫不吝啬。这是对忠臣的表彰,更是对天下,尤其是对军队,一个不得不做的姿态。然而,再高的追赠,也换不回那根已然倾折的国之柱石,也弥补不了武周军事威望遭受的毁灭性打击。
退朝后,武则天独自留在殿内许久。她屏退左右,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初绽的玉兰花。春光煦暖,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王孝杰的死,不仅仅是一次军事失败。它标志着,武周政权所能依赖的、最后一批具有广泛威望和扎实能力的李唐时代遗留下来的“国家干城”,正在急速损耗、凋零。而武氏子弟,如武懿宗、武攸宜(也曾领兵无功)之流,根本填补不了这个空缺,甚至只会加速损耗。
朝廷无良将,边疆有强敌,人心怀旧主。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坐在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脚下并非坚不可摧的基石,而是布满裂痕、甚至可能随时坍塌的冰面。
无力感,如同附骨之疽,悄然蔓延。她可以怒斥苏宏晖,可以厚恤王孝杰,可以用更严酷的手段震慑朝野,但……她能变出一支能征善战、忠心耿耿的军队吗?她能立刻收服河北千万离散的人心吗?她能堵住天下人,尤其是那些士族旧臣,心中那越来越响亮的“何不归我庐陵王”的呼声吗?
她下意识地,又一次握紧了袖中那枚墨玉。温润的触感依旧,却再也带不来利州江畔夜风般的慰藉,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质询与对比。
海外华胥,可有如此良将凋零、军政失措之困?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让她心头更添烦闷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传狄仁杰。”她忽然开口,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回荡。
也许,是时候听听那位一直主张怀柔、稳重的老臣,究竟有什么不同的想法了。尽管她知道,狄仁杰心中所念,或许与她并不全然相同。
春光明媚,神都宫阙巍峨依旧。但一场核心支柱崩塌引发的、更深层次的寒流,已然无声地侵袭了这座帝国的权力中枢。王孝杰用生命和鲜血,在燕山崖壁上刻下的,不仅是个人的悲壮句点,更是一个时代气运转折的残酷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