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漫长。
赵家倒台后的第一个月,省委大院里的积雪还未化尽,空气中依旧透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那场惊心动魄的“屠龙”行动,虽然已经随着赵立春被立案审查而尘埃落定,但它所引发的余震,却依然在汉东官场的地壳深处,悄无声息地蔓延。
省委一号楼,那条通往常委会议室的红地毯走廊,此刻显得格外空旷。
祁同伟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步履沉稳地走在走廊上。
作为省委常委、副省长兼政法委书记,他如今是汉东省当之无愧的“实权派”。
然而,就在这看似风光无限的权力巅峰,祁同伟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迎面走来了省商务厅的厅长刘伟国。
这位平日里见了他总是满脸堆笑、恨不得贴上来汇报工作的“财神爷”,今天却显得有些反常。
“祁书记!”刘伟国远远地打了个招呼,脚下的步子却没停,甚至下意识地往走廊另一侧偏了偏,像是要避开什么洪水猛兽,“这么早就来开会啊?”
“刘厅长,”祁同伟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最近商务厅很忙?上次说的那个跨省联合执法的方案,你们厅里研究得怎么样了?”
刘伟国脸上的笑容一僵,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干笑两声,眼神游移:“哎呀,祁书记,您也知道,最近省里经济形势……复杂,复杂得很。那个方案,我们还在‘论证’,在‘论证’。不打扰您了,沙书记那边还等着我汇报外贸数据呢!”
说完,他竟像是逃跑一般,匆匆从祁同伟身边擦身而过,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不敢有。
祁同伟站在原地,看着刘伟国略显慌乱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化作了一片冰冷的深潭。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自从“赵家”覆灭,汉东省委专职副书记的位置空缺出来后,这种微妙的“疏离感”,就像一种传染病,迅速在省直机关的经济口干部中蔓延开来。
他们敬他,更怕他。
在他们眼里,他祁同伟不再是那个保驾护航的守护神,而是一把随时可能落下、不讲情面、不论亲疏的“屠刀”。
“看来,我是真的成‘孤家寡人’了。”祁同伟在心中冷嘲一声,推开了常委会议室的大门。
……
会议室里,暖气开得很足,但气氛却比外面还要冷。
今天的议题是“全省第一季度经济形势分析会”。
这是沙瑞金主持的,赵家倒台后最重要的一次经济会议,旨在稳定军心,重振汉东经济。
长条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省委常委和各厅局的一把手。
祁同伟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份关于“优化营商环境”的法治报告。
然而,整整一个上午,并没有人主动提及政法委的工作。
发改委主任在汇报中,大谈特谈“简政放权”和“激发市场活力”,言语间隐晦地提到了“某些部门执法过度,导致企业家人心惶惶”。
财政厅厅长在分析税收下滑原因时,也意有所指地说:“汉重集团的案子虽然办得漂亮,但客观上,因为资金冻结和资产清算,导致上下游几十家关联企业资金链断裂,这对我们省的工业产值影响……是巨大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软绵绵的针,扎向祁同伟。
他们不敢明着反对“反腐”,但他们却极其熟练地运用“经济规律”这面大旗,将经济下行的锅,不动声色地扣在了“政法委办案太狠”的头上。
祁同伟面无表情地听着,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轻轻划过,留下一道道深痕。
他知道,这是反扑。
是旧官僚体系对他这个“破坏者”的本能排斥,也是各方势力在争夺“省委副书记”这个关键位置前的舆论造势。
会议间隙,祁同伟去了一趟洗手间。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隔间传来两个声音压得很低的交谈。
“……听说了吗?京城那边有风声了。”
“什么风声?”
“关于那个副书记的位置啊!本来以为非祁书记莫属,毕竟‘屠龙’这么大的功劳。但现在……悬了。”
“怎么说?”
“嗨,你没看出来吗?现在上面担心汉东变成‘警察省’!祁书记杀气太重了,只会抓人,不懂经济。要是让他当了专职副书记,主管党群和日常工作,那咱们汉东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天天搞运动,谁受得了?”
“也是……听说京城有意空降一个懂经济的干部过来‘中和’一下。咱们这祁书记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就是一把太锋利的刀,容易伤着自己人……”
冲水声响起。
祁同伟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平静冷峻的脸。
他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的双手,也冲刷着他心头的火气。
“警察省”?“只会抓人”?“不懂经济”?好几顶大帽子啊。
他关上水龙头,抽出纸巾擦干手,整理了一下领带,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他没有去推那个隔间的门,也没有去质问那是谁。
因为他知道,那是“民意”,是汉东官场这潭死水中,最真实的“民意”。
……
散会后,沙瑞金的秘书白处长,悄悄地走到了祁同伟身边。
“祁书记,沙书记请您去一趟办公室。”
省委一号楼,书记办公室。
沙瑞金站在那幅巨大的汉东地图前,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窗外的阳光洒在他的肩头,却照不亮他脸上的阴霾。
“同伟来了,坐。”沙瑞金转过身,指了指沙发。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
沙瑞金的茶几上,放着一份来自京城内参的复印件。
祁同伟坐下,目光扫过那份文件。
标题很刺眼——《关于部分地区在反腐斗争中出现“运动化”、“扩大化”倾向的调研报告》。
虽然没有点名汉东,但字里行间,提到的案例,都能看到“汉重案”和“海州案”的影子。
“同伟啊,”沙瑞金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语气有些沉重,“今天的会,你有什么感想?”
“大家对经济发展都很焦虑。”祁同伟平静地回答,“也有一些同志,对政法委的工作有误解。”
“不仅是误解。”沙瑞金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是恐惧。”
“同伟,你这把刀,太快了。快得让好人都开始害怕了。”沙瑞金站起身,走到祁同伟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道:“赵家倒了,汉东的天晴了。但是,这晴空之下,还有很多人要吃饭,要过日子。汉重集团几万工人要安置,海州的港口要运转,全省的Gdp要增长。”
“现在京城那边,有一些老同志对你有看法。他们觉得你是一员猛将,是‘反腐英雄’,这没错。但是……”沙瑞金顿了顿,说出了那句最诛心的话:“他们担心,你只会‘破’,不会‘立’。”
“省委副书记这个位置,是全省的大管家,是未来接班人的梯队。它需要的不仅仅是雷霆手段,更需要春风化雨的政治智慧和驾驭经济全局的能力。”
“同伟,我实话告诉你。组织上在考虑这个位置的人选时,确实出现了分歧。有人提议,从沿海发达地区,空降一位懂经济、擅长改革开放的干部过来。”
祁同伟的心微微一沉。
他预料到了会有阻力,但没想到,阻力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沙书记,”祁同伟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我明白您的意思。有人觉得我是个只会杀人的‘酷吏’,不配坐那个位置。”
“但是,我想请问沙书记。如果汉东没有这把刀,经济就能发展好了吗?汉重集团的百亿资产如果没追回来,那些工人现在还能有饭吃吗?海州的走私如果不打掉,正经做生意的企业还能活下去吗?”
“法治,才是最好的营商环境。”祁同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懂那些复杂的经济理论,但我懂规矩。只要规矩立住了,经济自然会好。”
沙瑞金看着眼前这个倔强而自信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欣赏祁同伟的纯粹和锋利,但他作为封疆大吏,不得不考虑更复杂的政治平衡。
“同伟,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政治,从来不是讲道理那么简单。”沙瑞金叹了口气,“你要想坐上那个位置,光靠我也没用。你得让全省的干部,让京城的领导看到,你祁同伟,除了会抓人,还会‘治人’,还会‘治世’。”
“汉重集团现在的烂摊子,就是一个考验。”沙瑞金指了指桌上的另一份文件——《关于汉重集团下岗职工群体性上访的紧急预警》。
“钱伯钧进去了,分管工业的副省长现在是那个老资格的孙副省长,他一直在推诿,说这是你们政法委办案留下的后遗症,应该由你们负责维稳。”
“这是一个烫手山芋,也是一个陷阱。如果你处理不好,激化了矛盾,或者动用了警力镇压,那你‘酷吏’的帽子,就彻底摘不掉了。”
“但是,”沙瑞金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果你能不费一兵一卒,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好,让工人们满意,让企业活过来……”
“那就是最好的‘投名状’。”
祁同伟站起身,拿起那份预警文件。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露出了一丝久违的、面对挑战时的兴奋。
“沙书记,请您放心。”
“我祁同伟能把赵家这条恶龙斩了,就能把汉重这艘破船修好。”
“他们说我不懂经济,那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法治经济’。”
“这个烂摊子,我接了。”
……
走出省委一号楼,寒风扑面而来。
祁同伟紧了紧衣领,看向远处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战场变了。
不再是刀光剑影的拼杀,而是更加凶险、更加隐晦的政治博弈与民生治理。
他拿出了手机,拨通了省公安厅厅长石磊的电话。
“老石,通知林峰和李莎莎,带着‘天网’的便携终端,跟我去一趟汉重集团。”
“记住,不要警车,不要警笛,只要这几个人。”
“我们去……‘谈生意’。”
……
汉东的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裹挟着刺骨的北风,呼啸着穿过京州市北郊那片庞大而寂静的工业区。
这里曾是汉东省的心脏,是共和国工业版图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汉东重工集团。
然而此刻,这座钢铁巨兽正趴伏在冰天雪地中,发出濒死的喘息。
高耸的烟囱不再吞吐黑烟,巨大的龙门吊锈迹斑斑地停在半空,仿佛凝固的叹息。
厂区内没有了机器轰鸣的震颤,只有风穿过破碎车间窗户时发出的尖厉哨音,凄厉得像是在哭丧。
“屠龙”行动虽然大获全胜,赵瑞龙和卫庄的阴谋被粉碎,百亿国有资产在法律层面被追回。
但在现实层面,汉重集团这个早已被蛀空的巨人,却并没有因为“手术”的成功而立刻站起来。
相反,随着资金链的彻底断裂,加上之前高劲松等人为了做账而掩盖的巨额亏空瞬间爆发,汉重集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瘫痪。
这是一个烂摊子。
一个流着脓、淌着血,稍微碰一下就会引发剧痛的烂摊子。
……
汉重集团职工生活区,筒子楼。
这里是这片死寂工业区里唯一还有热气的地方,但也是怨气最重的地方。
“听说了吗?赵瑞龙那王八蛋虽然被抓了,但钱全被政法委给扣了!”
“凭什么扣我们的钱?那是咱们工人的血汗钱!那是咱们的养老钱!”
“我家那口子还躺在医院等着透析呢,医院说了,再不交钱就停药!这不是要命吗?”
狭窄的楼道里,昏暗的路灯下,聚集着一群穿着深蓝色旧工装的工人。
他们有的裹着军大衣,有的手里捏着皱巴巴的白条,脸上写满了焦虑、愤怒和绝望。
“丁主席!您给句痛快话!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众人围住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正是汉重集团原工会主席,丁守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