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公安局的办公室里，日光透过百叶窗斜切进来，在审讯记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祁同伟手指划过纸面，油墨字迹勾勒出的大风厂迷局，渐渐在他心中有了轮廓。
蔡成功那笔巨额高利贷像个无底洞，拖得整个厂子摇摇欲坠。
他从城市银行套取贷款填补窟窿的操作不算高明，可后续一步步落入圈套的蹊跷，让祁同伟眯起了眼。
这绝非单纯的债务纠纷，背后定然有人布棋，而突破口，无疑指向了被羁押的城市银行原副行长
——欧阳菁。
“程度。”
祁同伟合上纪录，声音沉缓道
“跟我去省检察院。”
程度应声起身，二人驱车赶往省检察院。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车内气氛沉默，祁同伟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脑子里反复梳理着线索。
半个时辰后，车子稳稳停在检察院大楼前。
季昌明的办公室里，茶香袅袅。
看到祁同伟推门而入，他立刻起身相迎，脸上堆起熟稔的笑意道
“同伟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先前祁同伟协助办理的几桩案子，其敏锐的洞察力和利落的手段，给季昌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季检，无事不登三宝殿。”
祁同伟在沙发上落座，开门见山道
“沙书记有安排，事关大风厂案，需要提审欧阳菁，还得麻烦您行个方便。”
他将案件的关键节点和沙瑞金的指示一一说明，末了特意强调道
“案子没查清前，还请严格保密。”
季昌明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底若有所思。
（沙书记这是想暗度陈仓，那猴子不就成了靶子……）
他沉吟片刻，当即点头道
“没问题，都是为了办案。”
说罢便拿起电话，吩咐秘书叫来陆亦可。
办公室门被推开，陆亦可一身检察制服，身姿挺拔地走了进来。
目光扫过沙发上的程度时，她眼神有些不自然，随即恢复如常。
瞥见一旁的祁同伟，她颔首致意，才转向季昌明道
“季检，您找我？”
“亦可，你带祁局长他们去提审欧阳菁，记住，全程保密。”
季昌明语气严肃。
“是。”
陆亦可领命，转身看向二人，语气缓和了些道
“祁局长、程局长，请跟我来。”
话音落下，她率先迈步向外走去。
祁同伟和程度起身与季昌明道别，紧随其后离开。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季昌明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
他想起侯亮平，不禁有些纳闷道
“这猴崽子，抓了个欧阳菁就飘得没边了，今天居然连班都敢旷。”
若不是顾及钟家的颜面，他真想把人叫回来狠狠斥责一顿。
走廊里，脚步声清脆。
陆亦可走在前面，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在安静的过道里格外清晰。
审讯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沉闷得让人呼吸都带着滞涩感。
祁同伟手里夹着的烟还没燃尽，指头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程度则笔直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紧闭的铁门上。
没等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门栓拉动的“咔哒”声，门被推开。
两名身着制服的女性工作人员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着一名女子
——她头发略显凌乱，松垮地贴在脸颊两侧，原本该是精致的妆容花了大半，眼下泛着青黑，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颓废与倦怠，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工作人员将她带到审讯椅前，动作规范地帮她固定好束缚带，确认无误后，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对着祁同伟和程度微微颔首，便转身轻轻带上了门，室内重新陷入寂静。
“祁局长，她就是欧阳菁！”
陆亦可的声音打破沉默，她侧身指了指座椅上的人，随后目光转向欧阳菁，语气严肃却平稳道
“欧阳菁，这是京州市局的局长祁同伟，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一下！”
座椅上的欧阳菁像是被这声音唤醒，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
她的眼神浑浊，带着几分麻木，先是扫过面前身着警服、气场沉稳的祁同伟，又淡淡瞥了一眼身旁的程度，那目光里没有惊慌，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
片刻后，她像是没听见陆亦可的话一般，缓缓垂下眼帘，抿紧了嘴唇，再也没有开口，只留下一室沉默在白炽灯下蔓延。
祁同伟手指的烟蒂积了一截灰烬，他往前倾了倾身，目光锐利地锁在审讯椅上的女人身上，开门见山道
“欧阳菁女士，我是祁同伟。关于蔡成功举报你受贿之事，你有什么想说的？”
话音刚落，欧阳菁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她依旧垂着头，长发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角，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是在嘲讽又像是自我辩解，自言自语般说道
“什么受贿，我不知道。我拿的钱不过是银行的业务提成，这是我们系统内很正常的事，你们可以去调查！”
（又是蔡成功，这个该死的！早知道事情这样，当初自己就不该一时糊涂掺和进来！）
她心里翻涌着怨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审讯椅的扶手，指甲泛白。
祁同伟眉头微蹙，侧头看向身旁的陆亦可。
陆亦可脸上带着难色，轻轻点了点头
——她自然清楚银行系统的“潜规则”，这笔所谓的“提成”取证难度极大，银行方面绝不会轻易配合，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愿得罪整个行业的人脉网络。
祁同伟沉默片刻，手指弹掉烟灰，语气放缓了几分，刻意带上了几分共情道
“欧阳菁，我希望你能如实交代。听说达康书记忙于工作，这么多年，你们的女儿都是你一手照顾，你很了不起，女儿也培养得很出色。要是你能主动配合，案件成功告破，我会为你申请减刑，让你能早日回到女儿身边。”
他精准地戳中了对方的软肋。
欧阳菁垂着的脑袋微微一顿，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里，像是突然被投入一颗石子，瞬间泛起了涟漪，那片死寂的黑眸中竟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女儿……是自己唯一放不下的人了。）
她的心揪了一下，酸涩蔓延开来。
（不过有大路在，以他对我的心思，一定会帮我照顾好女儿的。赵家根深蒂固，要是我从这里松了口，把线索交出去，女儿远在丑国，她的安全……）
（往年今天，大路和女儿都会陪着我庆生，会给我订最喜欢的黑森林蛋糕，会唱生日歌……如今却只能待在这冰冷的审讯室里，真是造化弄人啊！）
眼眶微微发热，她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喉间泛起一阵苦涩。
祁同伟将她眼底的松动尽收眼底，心中一动，立刻有了主意。
他抬手召过一旁的程度，侧身附在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程度听得眼睛一亮，有些诧异地瞥了欧阳菁一眼，似乎没料到这其中还有隐情，随即郑重地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审讯室。
看着眼前这个强装镇定、却在提及女儿时泄露软肋的女人，祁同伟心中暗自思忖。
小李子这顶头顶，怕是有点绿啊。
按欧阳菁的心思，这个王大路和她的牵扯，绝不止“好友”那么简单。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欧阳菁，语气沉稳道
“欧阳菁，给你点时间想想。有些事，说开了，对谁都好。”
而对方却是沉默以对。
审讯室的时钟滴答作响，沉闷的空气里，欧阳菁的抽泣声渐渐平复，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响。
约摸过了半个点，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程度拎着一个印着奶油花纹的蛋糕走了进来，塑料提袋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陆亦可看着这一幕，眼里满是诧异
——这节骨眼上，怎么会突然冒出个蛋糕？
只见程度不慌不忙地将蛋糕摆在欧阳菁面前的桌上，拆开包装，拿出小巧的蜡烛一根根插好，又掏出打火机点燃。
暖黄的烛火跳动着，映得原本冰冷的审讯室多了几分难得的温度。
欧阳菁盯着那簇跳动的火光，瞳孔微微收缩。
当“生日蛋糕”这四个字在脑海中清晰浮现时，她紧绷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失控，双眼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祁同伟见状，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道
“今天是你的生日，法律不外乎人情，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希望你为了孩子，多想一想
——如果你担忧孩子的安危，我们也可以加以照顾。人这一生，选择很重要，错了不要紧，怕的是一条道走到黑，连累的终归是你的亲人！”
话音落下，欧阳菁再也忍不住，肩膀剧烈颤抖起来，泣不成声。
陆亦可急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到她面前。
欧阳菁颤抖着接过，一遍遍地擦拭脸颊，却怎么也止不住汹涌的泪水，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又过了几分钟，祁同伟缓缓起身，对着程度和陆亦可故意吩咐道
“好了，今天就到这吧，我们撤！”
程度立马合上手中的记录簿，起身就要跟着离去，陆亦可也收拾着桌上的材料，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未散的疑惑。
“等一等！”
欧阳菁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这两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让程度和陆亦可均是内心一震，脚步顿住。
唯有祁同伟，脸上露出了一副“本该如此”的从容表情，缓缓坐回了原位。
几人重新落座，欧阳菁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眼眶依旧通红，却已不再流泪。她看向祁同伟，缓缓开口道
“祁局长，很感谢你的蛋糕，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我说。”
祁同伟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程度立刻握紧笔，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蔡成功他凭什么举报我啊？”
欧阳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甘，却异常清晰道
“是他先打给汉东省油汽集团刘新建的过桥费利息，一共290万。我们的钱，是刘新建打给银行的，所以我说是业务提成，也不是胡说。还有，他不是该去举报刘新建吗？”
“为什么要举报刘新建？”
陆亦可忍不住追问，语气里带着急切。
“因为他贪污啊！”
欧阳菁提高了些许音量，语气中透着几分愤懑道
“也是刘新建放出的消息，说蔡成功欠了巨额高利贷，风险极高。我这才按照银行规矩，给他断了贷。他们的目的，根本就是为了大风厂的那块地！光明峰项目定了以后，那块地的价值早就飙升到10个亿了！”
她的话音落下，审讯室内一片寂静。
欧阳菁这一吐口，直接揭开了此案背后隐藏的关键线索，也将汉东省油汽集团老总刘新建，推到了案件的核心嫌疑人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