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元瑾的视线,缓缓地,落在了堂中,那唯一还站着的,高大魁梧的身影之上。
落在了镇北侯王崇的身上。
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温和的,人畜无害的笑容。
王崇的心,咯噔一下。
一股比刚才张敬被逼到吐血,更加刺骨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梁骨,疯狂地向上窜。
张敬是文官,祝元瑾用文官的罪名对付他,天经地义。
可他王崇是武将!是跟着陛下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开国元勋!
他就不信,这个黄口小儿,也敢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
然而,当他对上祝元瑾那双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笑意的眼睛时,他心中那份属于武将的蛮横与自信,却在一点一点地,被瓦解,被冰冻。
他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懂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那套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厮杀逻辑,在这座破败的衙门里,在这张简单的书案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祝元瑾没有说话。
他只是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小小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他将那张纸条,放在了桌案之上。
然后,用一方小小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石头镇纸,轻轻压住。
又是一张纸条。
和刚才那张宣判了吴谦死刑的纸条,一模一样。
王崇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纸条,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道已经写好了的,催命符。
他知道,只要自己敢说半个不字,那张纸条上的内容,就会立刻变成锦衣卫腰间的绣春刀,砍向他武将集团中的某个人。
可他是镇北侯!他不能退!
他若是退了,他身后那千千万万靠他吃饭的弟兄们,会怎么看他?
王崇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
他那张布满伤疤的老脸,因为血气上涌,再次涨成了猪肝色。
他往前踏了一步,准备说些什么。
哪怕是掀了这张桌子,他今天也绝不受此屈辱!
就在这时。
一个尖细的,带着几分谄媚的嗓音,又一次,“恰好”地,在衙门口响了起来。
“哎哟,太子殿下,您这衙门可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王富贵,又来了。
他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捧着一个比昨日更加精致的食盒,迈着小碎步,扭着腰,走了进来。
他仿佛没有看到堂内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氛,径直走到了祝元瑾的案前,将食盒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细细地擦了擦案角。
“殿下,太后娘娘让奴才来看看您。说您这几日辛苦了,特地亲手给您炖了盅燕窝,让您补补身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将一盅热气腾腾的血燕,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刚刚发现王崇一样,夸张地“哎哟”了一声。
“王侯爷,您也在这儿呢?巧了,真是巧了。”
王崇的脸皮,狠狠抽搐了一下。
巧了?
这死太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会是巧合?
王富贵没有理会王崇那几乎要杀人的表情,他只是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腔调,开口说道:
“对了,殿下,奴才来的时候,还听太后娘娘念叨了一句。”
“娘娘说,她听闻京郊大营那边,最近有些不太平。好像是有胆大包天的将领,克扣军饷,倒卖军械,弄得底下兵士怨声载道的。”
“太后娘娘对此事,深感忧虑啊。”
京郊大营!
这四个字,像四柄重锤,狠狠砸在了王崇的脑门上!
王富贵说完,便不再多言。
他只是意有所指地,用眼角的余光,轻轻瞥了一眼面色大变的王崇。
然后,便躬着身子,满脸堆笑地,退到了一旁,开始专心致志地,为祝元瑾布菜。
王崇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京郊大营,那可是他镇北侯一脉的根基所在!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克扣军饷,倒卖军械之事,他岂会不知?
他不但知道,甚至他本人,每年都能从中分润到一笔不菲的好处!
这件事,是武将集团内部,一个公开的秘密。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会被太后知道了!
他看着桌上那张薄薄的纸条,又想起王富贵刚刚那番话,再想起方才被锦衣卫直接锁拿抄家的吴谦。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在他的脑海中,串成了一条清晰无比的,死亡锁链。
他彻底明白了。
自己若是不妥协,下一个被抄家的,就不是他王家的什么门生故旧了。
而是他京郊大营里的心腹爱将!
甚至,可能是他王崇自己!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是怕死。
他是怕,自己一生戎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这一切,会因为自己的一个错误决定,而烟消云散,甚至连累整个家族!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王崇那魁梧的身躯,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他身后的那几名武将,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祝元瑾没有催他。
他只是拿起王富贵布好的汤匙,慢条斯理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那盅血燕。
仿佛在等着一出好戏,慢慢开场。
终于。
王崇,动了。
他猛地一咬牙,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虎目之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
他做出了决断。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起桌上那张写着未知罪名的纸条,看也未看,直接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紧接着,在所有人那难以置信的注视下。
这位战功赫赫,宁折不弯的镇北侯,大明武将集团的领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他那魁梧的身躯,跪得无比沉重,仿佛将这金砖地面,都砸出了一道裂痕。
“殿下!”
王崇抬起头,那张刀疤脸上,再无半分桀骜,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末将,有罪!”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而是直接,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京郊大营之事,是末将治下不严,识人不明!末将愿亲自带人,彻查此案!无论涉及到谁,官职多高,绝不姑息!”
“所有查抄所得,末将分文不取!全部充作宗室条例司的开办经费!”
这,就是他的投名状!
用自己派系的鲜血,来染红自己的顶子,来换取这位新储君的信任!
“另外!”王崇的声音,愈发洪亮,“五军都督府那边,末将会亲自挑选三十名最精锐,最懂军法的校尉,明日一早,前来衙门报道!听候殿下差遣!”
他不仅妥协了。
他更是主动地,将自己,将整个武将集团,都牢牢地绑在了祝元瑾的战车之上!
整个正堂,鸦雀无声。
张凡等人,看着这位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侯爷,此刻却跪在殿下面前,卑微得如同一个请罪的囚徒,心中只剩下无尽的震撼。
祝元瑾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汤匙。
他站起身,亲自走下台阶,来到王崇的面前。
他弯下腰,伸出双手,将这位大明军方的第一人,稳稳地,扶了起来。
他的脸上,是那温和的,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拍了拍王崇那坚实的肩膀,腔调里满是欣慰与赞许。
“有侯爷相助,本宫,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