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首辅,现在,本宫可以开始办正事了吗?
祝元瑾平静的询问,如同最后一片落下的雪花,压垮了冰面之下所有的暗流。
整个正堂,死一般的寂静。
张敬那张因为极致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老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血色,化作一种难看的铁青。
他死死地盯着祝元瑾,那双总是半眯着,显得波澜不惊的眼睛,此刻瞪得浑圆。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想痛斥祝元瑾滥用君权,动用锦衣卫这等凶器对付朝廷命官。
他想质问祝兴宗,为何要将这柄悬在百官头顶的利剑,交到这么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中。
可他不能。
因为祝元瑾刚刚说得清清楚楚。
人证、物证,俱在。
在锦衣卫的诏狱里,任何狡辩都是徒劳的。吴谦完了,他这个门生,彻底完了。
一旁的镇北侯王崇,那张刀疤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到了极点。
他先是错愕,随即,那错愕便化作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张敬这老狐狸吃瘪的模样。
可紧接着,一股更深沉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猛然意识到,祝元瑾这把刀,今天可以斩向张敬的门生,明天,是不是就可以斩向他王崇的部将?
这个三皇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狠,还要毒!
他不是在玩什么朝堂制衡的把戏,他是在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他们所有人。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且背后还有皇帝和太后的支持,他们文武百官算了屁啊。
整个正堂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成了实质。
张凡等十几名年轻士子,站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看着那个依旧安然坐在主位上的年轻储君,那份崇拜之中,又多了一丝发自灵魂的敬畏。
这就是殿下的手段。
于无声处听惊雷,悄无声息地就收集到了政敌的材料,然后给予致命一击,手段果决。
时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祝元瑾没有再逼迫张敬。
他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从角落里那堆被张凡等人刚刚整理出来的旧卷宗里,随手抽出了一本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县志,就那么旁若无人地,翻阅起来。
仿佛刚才那场石破天惊的交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越是平静,张敬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通牒。
就在这时。
一名张敬带来的,在吏部任职的官员,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从门外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首辅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张敬的心,猛地一沉。
“吴……吴大人他……”那官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刚刚……就在刚刚,锦衣卫抄了吴大人的家!当着半条街坊邻的面,从他家地窖里……抄……抄出了白银……三十万两!”
轰!
三十万两!
这个数字,像一颗真正的炸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大明立国二十三载,国库一年的总收入,也不过千万两白银。
一个区区六品的户部郎中,家中竟然藏着三十万两!
这是何等触目惊心的贪腐!
“还……还有各种前朝的珍玩古董,字画玉器,装了整整十几车……”
“噗——”
张敬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差点当场喷出。
他强行将那股腥甜咽了回去,可那张本就惨白的老脸,此刻已经再无半分血色。
他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若非身后的门生眼疾手快地扶住,恐怕就要当场昏厥过去。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终于明白,祝元瑾根本不是在警告他。
祝元瑾是在用一桩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告诉满朝文武。
他手上,握着一把可以随时出鞘,随时见血的刀。
这把刀,不仅锋利,而且,绝对正义。
他不是在滥用职权。
谁敢再阻拦他改革,谁就是下一个吴谦!
一瞬间,张敬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在这一刻,彻底垮了下去。他看着那个依旧在低头看书,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的年轻储君,那份打量之中,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算计,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恐惧。
一旁的王崇,更是看得心惊肉跳。
他现在无比庆幸,刚才自己没有跳出来跟张敬一起发难。
否则,现在被架在火上烤的,恐怕就不止张敬一人了。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这沉默,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
张敬,开口了。
他的腔调沙哑干涩,再无半分内阁首辅的威严,倒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交代着自己的遗言。
“殿下……说的是。”
“改革宗室祖制,乃国朝头等大事,刻不容缓。”
他缓缓地,艰难地,说出了每一个字。
“之前老臣所言的那些……程序,确实……过于繁琐了。”
“事急从权,可以……从简。”
他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身后那群文官,个个面如死灰,低着头,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知道,首辅大人,认输了。
在这位年仅二十岁的新储君面前,他们经营了数十年的文官集团,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一场惨败。
张敬没有停。
他知道,仅仅是口头上的认输,还远远不够。
他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平息这位年轻储君的怒火。
“老臣……明日一早,便会亲自从吏部和户部,抽调二十名最精干的官员,前来宗室条例司,听候殿下差遣。”
“衙门的办公用度,今日之内,户部便会全额拨付。”
“绝不会……再有任何耽搁。”
他这是在割肉。
亲手将自己派系的骨干力量,送到祝元瑾的刀口之下。
亲手为祝元瑾的改革,铺平第一块道路。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祝元瑾终于缓缓地,合上了手中的那本县志。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老人,那张清秀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尊敬的笑容。
仿佛之前所有的不快,所有的交锋,都从未发生过。
“首辅大人,言重了。”
他的腔调温润,充满了对长辈的关切。
“您老深明大义,一心为国,实乃我大明之栋梁,天下臣工之楷模。”
“元瑾,佩服。”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张敬的心上。
这是何等的羞辱!
他屈辱地,领受了这份诛心般的“赞美”,那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殿下……谬赞了。”
“老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一刻也不想再看到祝元瑾那张带着温和笑容的脸。
他对着祝元瑾,草草拱了拱手,便在门生的搀扶下,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座让他受尽一生最大屈辱的衙门。
他身后那群官员,也如蒙大赦,一个个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跟着仓皇离去。
偌大的正堂,瞬间空了一大半。
张凡等十几名年轻士子,看着张敬等人狼狈离去的背影,胸中压抑的恶气,一扫而空,只剩下无尽的畅快!
祝元瑾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没有再看那些人一眼。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堂中,那唯一还站着的,高大魁梧的身影之上。
落在了镇北侯王崇的身上。
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温和的,人畜无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