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元瑾落笔。
他没有愤怒,没有争辩,甚至没有多看那两尊门神一眼。
他真的就那么坐着,开始写那份所谓的,关于“宗室条例司衙门建制”的详细奏报。
王崇和张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计划得逞的,浓浓的冷笑与不屑。
一个黄口小儿。
一个被他们成功拖入了官场游戏那深不见底的泥潭之中的,乳臭未干的储君。
他们赢了。
时间,在笔尖与宣纸的摩擦声中,缓缓流逝。
祝元瑾写得极慢,也写得极认真。
从衙门的品级定为正三品,到属官的编制。从主事、书吏、杂役各需几人,到每人每月的俸禄钱粮。从办公所需的笔墨纸砚,到冬日取暖所需的炭火。
每一条,都写得清清楚楚。
每一笔,都写得明明白白。
那份详尽,那份滴水不漏,甚至让一旁监看的张敬,都暗暗心惊。
这根本不像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能写出的东西,倒像是一个在户部浸淫了数十年的老吏,在精打细算着自己的每一分用度。
一个时辰。
整整一个时辰。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祝元瑾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他将那份墨迹未干的奏报,轻轻吹了吹,然后推到了书案之前。
张敬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满意。
他对着身后的一名门生使了个眼色,那门生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奏报捧了起来。
“殿下辛苦了。”张敬的腔调,又恢复了那种长辈的“关切”。“殿下放心,这份奏报,老臣与王侯爷,会亲自督促。只是这各部会签,流程繁琐,快则一月,慢则三月,还请殿下,耐心等待。”
一月。三月。
等这套流程走完,黄花菜都凉了。
他身后那群官员,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窃笑。
王崇更是直接,他看都懒得再看祝元瑾一眼,转身便准备离开。
“殿下,本侯军务繁忙,便不久留了。您就在这衙门里,好好歇着吧。”
他的腔调里,满是施舍般的傲慢。
他们准备走了。
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准备离开这个他们一手制造的,困住新储君的牢笼。
张凡等十几名年轻士子,个个双拳紧攥,指节发白,脸上是屈辱到极点的涨红。
他们看着祝元瑾,不明白殿下为何要如此忍让。
然而,祝元瑾依旧平静。
他只是端起了桌上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
就在王崇的脚,即将迈出大门的那一刻。
就在张敬的脸上,那抹得意的笑容,即将彻底绽放的那一刻。
衙门之外。
忽然传来了一阵整齐划一,带着金属质感的脚步声。
“嗒、嗒、嗒、嗒……”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所有人的心脏之上。
沉重,肃杀。
衙门之内,所有的窃笑,所有的得意,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门口。
只见一名身穿黑色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青年男子,面容冷峻,大步流星地,径直走了进来。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队同样装束的校尉,个个龙行虎步,杀气腾腾。
锦衣卫!
当看清来人服饰的瞬间,张敬身后那群官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王崇那即将迈出门槛的脚,也僵在了半空。
他猛地转过身,那张刀疤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凝重的表情。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是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一把利剑!他们只听皇帝一人号令,有绕过三法司,直接锁拿人犯之权!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在满堂死寂的注视下。
那名领头的锦衣卫百户,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祝元瑾的书案之前。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单膝跪地,右手握拳,重重捶在胸甲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金铁交鸣之音。
他手中,高高举起了一面纯金打造的令牌。
“启禀殿下!”
“锦衣卫百户,沈炼,奉陛下金牌令箭,率麾下校尉三十人,听候殿下调遣!”
轰!
这短短的一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王崇和张敬的天灵盖上!
他们的脸色,瞬间剧变!
奉陛下旨意,听候殿下调遣?
这怎么可能!
锦衣卫乃国之重器,是陛下用来监察百官,震慑天下的爪牙!怎么可能交到一个皇子的手上!
祝元瑾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从怀中,慢条斯理地,取出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那张纸条,与他刚刚写的那份洋洋洒洒数千言的奏报相比,小得可怜。
他将纸条,递给了单膝跪地的沈炼。
他的腔调,依旧是那般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户部清吏司郎中,吴谦。”
当“吴谦”这两个字从祝元瑾口中吐出,张敬的身体,猛地一震!
吴谦,是他最信任的门生之一,也是这次负责卡住宗室条例司办公用度,不给一文钱预算的关键人物!
祝元瑾的声音还在继续,冰冷而又清晰。
“贪赃枉法,于京郊置办私产三百亩,收受漕运巨额贿赂白银三万两。人证、物证,俱在。”
“即刻锁拿,抄没家产,送入诏狱。”
没有审问。
没有对质。
只有最直接的,宣判。
沈炼双手接过那张纸条,甚至没有看上一眼。
“遵命!”
他猛地起身,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对着身后一挥手。
“带走!”
“是!”
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立刻出列,腰间的绣春刀,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
他们转身离去,那份决绝,那份效率,让在场的所有文官,都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寒。
整个衙门之内,只剩下王崇和张敬那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变得无比粗重的呼吸声。
张凡等十几名年轻士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看着那个依旧平静地坐在书案之后的身影,那份屈辱与愤怒,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无与伦比的,狂热的崇拜!
原来,这才是殿下的刀!
祝元瑾没有再看那两个已经彻底僵住的副督办。
他只是伸出手,拿起了那份刚刚被他写好,却被门生捧在手中的奏报。
他将奏报拿回案上,轻轻吹了吹上面早已干透的墨迹。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着脸色铁青如铁,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张敬。
他平静地,开口问道:
“张首辅,现在,本宫可以开始办正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