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饱经风霜的朱漆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人从外面,重重推开。
“吱呀——”
刺耳的声音,划破了院落中那份刚刚升腾起来的,热火朝天的希望。
正在搬运桌椅,干得满头大汗的十几名年轻士子,动作齐刷刷地一顿。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门口。
刚刚还带着几分生气的衙门,在这一瞬间,气氛冰冷到了极点。
金色的阳光,从门外照射进来,逆光之中,两道身影,一魁梧,一清瘦,并肩而立。
他们身后,还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皆是身穿各式官服,补子上的飞禽走兽,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镇北侯王崇,与内阁首辅张敬。
他们来了。
王崇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院中这片狼藉的景象,当他看到那些挽着袖子,满身灰尘,干着杂役粗活的,竟是一群穿着襕衫的国子监生时,他那张刀疤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股极致的鄙夷。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酸。
张敬则只是轻轻一瞥,便收回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在他的眼中,这些寒门士子,与庭院里的荒草,并无区别。
正堂之内,祝元瑾放下了手中刚刚拼凑好的一块沙盘模型。
他转过身,平静地看着门口那两尊煞神。
“王侯爷,张首辅。”
他走了出来,对着二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殿下真是好兴致。”
王崇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腔调里满是讥讽。
祝元瑾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二位副督办既然来了,便请入内堂叙话吧。”
他将二人,迎入了那间刚刚被打扫出来的正堂。
堂内,张凡等十几名士子,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个个站在角落,用一种混杂着愤怒与警惕的打量,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祝元瑾走回了那张孤零零摆在正中央的巨大书案之后。
他指了指书案前,两张刚刚被张凡等人擦拭干净的椅子。
“二位,请坐。”
然而,王崇与张敬,都没有动。
他们并未落座。
他们只是走到了祝元瑾的书案之前,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铁塔,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
一魁梧如山,一清瘦如松。
他们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已经落座的祝元瑾。
那无声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整个正堂。
刚刚才有所缓和的气氛,再次降至冰点。
张凡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率先发难的,是张敬。
这位在朝堂之上,一言可决百官生死的老首辅,从他那宽大的袍袖之中,慢条斯理地,取出了一本厚厚的,书皮已经微微卷起的典籍。
《大明会典》。
他甚至没有看祝元瑾,只是用一种教训后辈的腔调,不紧不慢地开口。
“殿下,老臣昨日,翻阅典籍,查遍祖制。”
“我大明立国二十三载,凡设司、立部、建衙,皆有法度。”
他的手指,在那本厚厚的会典上,轻轻敲了敲。
“须由中书省起议,经六部会审,再由陛下朱批,方为合乎规制。”
他顿了顿,终于将他那双半眯着的老眼,抬了起来,落在了祝元瑾的身上。
“可殿下这‘宗室条例司’,老臣查遍了,也未曾见到吏部的任命公文,更未曾见到户部划拨的办公用度。”
“无部议,无司文,无度支。”
张敬的腔调陡然一冷,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此乃‘三无衙门’!”
“于法不合,于理不容!”
此言一出,他身后那群文官,立刻发出一阵压抑的附和之声。
张凡等十几名年轻士子,个个脸色涨红,义愤填膺。
这是陛下的旨意!是太后的懿旨!到了他张敬的嘴里,怎么就成了“三无衙门”?
然而,他们却无法反驳。
因为张敬说的,每一个字,都写在《大明会典》里。
都是朝廷的规矩!
不等祝元瑾开口,另一边的王崇,便紧随其后,发出了雷霆般的重哼。
“张首辅所言极是!”
他往前踏了一步,那魁梧的身形,带来的压迫感更加强烈。
“殿下,改革宗室祖制,事关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如此儿戏!”
他的大嗓门,震得整个屋梁上的灰尘,都簌簌下落。
“此事,必须慎之又慎!”
“依本侯看,殿下当务之急,不是招揽这些……来路不明的白身。”
他的视线,轻蔑地扫过张凡等人。
“而是应该先拿出一套详尽的,可行的章程来!”
“这份章程,必须先由我等副督办审阅,再交由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共同审议!待各部衙门,都点头通过之后,方可呈报陛下,定夺施行!”
王崇的话,比张敬更加直接,也更加霸道。
如果说张敬是用规矩来否定宗室条例司的“合法性”。
那王崇,就是用一套更加繁琐,更加漫长的程序,来彻底剥夺祝元瑾的“决策权”!
他们带来的,不是人,不是钱。
而是无数的,足以将任何雄心壮志都彻底淹没的,规矩,和程序。
他们要用一场文山会海,将祝元瑾和他的这个草台班子,彻底困死在这座破衙门里。
“殿下若是不知该如何起草这份章程,老臣,可以教你。”
张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和蔼”的,属于长辈的“关切”。
他再次开口,这一次,是直接下达了命令。
“殿下,您现在,便先写一份关于‘宗室条例司衙门建制’的详细奏报吧。”
“从衙门定品,到人员编制。从用度预算,到权责划分。都需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伸出手指,慢悠悠地说道:“写好之后,一式十三份。老臣与王侯爷,会亲自帮你,送往各部衙门,进行会签。”
一式十三份!
还要送往所有衙门会签!
张凡气得浑身发抖。
这哪里是帮忙!这分明就是刁难!
一份奏报,在各个衙门之间走一圈,每个衙门再挑点毛病,打回来重写。一来一回,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都未必能办得下来!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一名年轻士子,终于按捺不住,满脸涨红地吼了出来。
王崇的眼睛猛地一瞪,一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气,瞬间笼罩了过去。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那名士子被这股杀气一冲,顿时吓得脸色惨白,蹬蹬蹬连退数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张敬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他看着祝元瑾,等着他愤怒,等着他反驳,等着他像个被激怒的毛头小子一样,跳进他们精心挖好的陷阱里。
只要祝元瑾敢说一个“不”字。
他们立刻就能给他扣上一顶“无视祖制”、“刚愎自用”的大帽子!
整个正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祝元瑾的身上。
张凡等人的眼中,是焦急,是愤怒,是屈辱。
王崇和张敬等人的眼中,是冰冷的,看好戏的得意。
然而。
祝元瑾没有愤怒,也没有争辩。
他那张清秀的脸上,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不起半点波澜。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两人表演,直到他们说完。
然后,他点了点头。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随即,在所有人那难以置信的注视下。
祝元瑾真的从一旁,抽出了一张崭新的宣纸,铺在了案上。
他又取过笔架上的毛笔,蘸满了墨。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真的开始写那份所谓的,关于“宗室条例司衙门建制”的详细奏报。
王崇和张敬,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计划得逞的,浓浓的冷笑与不屑。
他们以为,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已经被他们成功地,拖入了官场游戏那深不见底的泥潭之中。
他们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