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
宗室条例司的衙门里,依旧是一片祥和的,属于蛀虫的狂欢。
辰时三刻,吏部考功司郎中钱林,才在一众同僚的簇拥下,打着哈欠,姗姗来迟。
他刚刚在京城最有名的“醉仙楼”喝完了早酒,身上还带着几分脂粉的香气。
“殿下今日,又在看书?”
钱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油光,懒洋洋地瞥了一眼主位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腔调里满是戏谑。
祝元瑾没有理他。
直到午时将近,当所有人都开始伸着懒腰,准备结伴再去寻个好去处听曲作乐时。
那道始终沉默的身影,终于缓缓合上了手中的书卷。
“诸位,都留下吧。”
祝元瑾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众人皆是一愣。
钱林脸上挂着那副虚伪的笑容,第一个走了出来,对着祝元瑾拱了拱手。
“殿下有何吩咐?”
祝元瑾看着他,那张清秀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无奈的苦笑。
“本宫前几日,命张凡等人草拟的,关于查阅宗室旧档与各部军功记录的申请公文。”
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
“方才,内阁、宗人府、兵部、五军都督府,四部的批复,都回来了。”
“全部,驳回。”
此言一出。
整个正堂,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无尽嘲讽的窃笑声,便从那群官员的喉咙里,泄露了出来。
驳回了!
果然驳回了!
他们就知道,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根本冲不破由他们这些朝廷栋梁,联手编织的规矩大网。
钱林脸上的笑容,再也无法掩饰。
他看着祝元瑾那张带着“苦涩”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往前一步,用一种语重心长的,仿佛真的是在为太子殿下着想的腔调,开口了。
“殿下,恕老臣直言。”
“这改革宗室祖制,本就是逆天而行,不得人心之举。您看,这连第一步都走不出去,何必再强求呢?”
他身旁,那五军都督府的都事李莽,更是直接,他抱着粗壮的臂膀,放声大笑。
“哈哈哈!殿下,我看您还是别在这儿跟咱们耗着了!这衙门里连个像样的婆娘都没有,多没劲!”
哄堂大笑。
这一次,是毫不掩饰的,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
他们看着主位上那个“黔驴技穷”的储君,看着角落里那群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穷酸书生。
他们觉得,自己赢了。
赢得了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
钱林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说出那句他早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的,诛心之言。
他要“好心”地,建议这位太子殿下,不如主动上书请辞,免得在这里,自取其辱。
他要亲手,将这位新晋储君,从那个他本不该坐上去的位置上,拉下来!
角落里,张凡身旁的一名年轻士子,再也忍不住了。
他双眼赤红,猛地站起身。
“你们……”
“坐下。”
祝元瑾平静的腔调,淡淡响起。
那名士子身体一僵,看着祝元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最终,还是屈辱地,缓缓坐了回去。
钱林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正要开口。
然而。
祝元瑾,却先他一步,再次开口了。
那张一直带着苦笑的脸,在这一瞬间,所有的表情,都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不带任何人类感情的平静。
“既然正事办不了。”
祝元瑾缓缓站起身。
“那就办点私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那扇破旧的衙门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巨力,轰然撞开!
木屑四溅!
在所有人那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上百名身穿黑色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恶鬼,瞬间冲入了这座小小的院落!
冰冷的刀光,肃杀的气息,刹那间,便将这满堂的笑语与温暖,彻底驱散!
为首一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沈炼!
他面容冷峻,龙行虎步,径直走入正堂,身后跟着一队手持铁索镣铐的校尉。
整个衙门,被围得水泄不通!
方才还高声谈笑的官员们,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一股无法言喻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钱林那即将脱口而出的诛心之言,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嗬嗬的怪响。
李莽那张因为狂笑而涨红的脸,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在满堂死寂的注视下。
祝元瑾从那张巨大的书案之上,缓缓地,拿起了一卷厚厚的,由张凡等人耗费了无数个日夜,整理出来的卷宗。
他没有看任何人。
他只是将那卷仿佛有千钧之重的卷宗,递到了沈炼的面前。
他的腔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如同九幽之下的寒冰,冻结了所有人的灵魂。
“按名单抓人。”
沈炼双手接过卷宗,猛地展开。
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宣判死亡的腔调,在死寂的正堂之内,轰然响起!
“兵部职方司主事,钱峰!”
被点到名字的武官,身体猛地一颤,瘫软在地。
“洪武二十年,倒卖军械,获利白银一万两!”
“锁拿!”
“不!我没有!冤枉!殿下冤枉啊!”
钱峰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却被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用一块破布堵住嘴,直接拖了出去。
沈炼的腔调,没有丝毫停顿。
“五军都督府都事,李莽!”
刚刚还在赌桌上耀武扬威的李莽,听到自己的名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洪武十九年至二十三年,前后三次,克扣京郊大营士卒粮饷共计白银五万三千两!致使士卒哗变,伤亡三十余人!另,于金陵城南置办外宅一处,蓄养家妓二十余人!钱款来源,与漕帮盐枭孙二虎,往来甚密!”
每一条罪状,都附有精确到个位数的数字!
每一个名字,都附有详实到令人发指的证据来源!
“不……不是我……是侯爷!是侯爷让我这么干的!”
李莽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嘶吼着,试图将王崇拖下水。
然而,已经晚了。
沈炼甚至没有理会他的叫喊。
“锁拿!”
冰冷的两个字,宣判了他的死刑。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沈炼从口中吐出。
一道又一道的罪状,被公之于众。
每一声点名,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
每一次锁拿,都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拖地之声。
正堂之内,早已成了人间炼狱。
那些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朝廷命官,此刻,一个个瘫软如泥,屎尿齐流,被锦衣“卫像拖死狗一样,一个个地,从这间他们曾经的乐园里,拖了出去。
终于。
沈炼的视线,落在了名单的最后。
他缓缓抬起头,那冰冷的目光,锁定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僵在原地,抖如筛糠的身影之上。
“吏部考功司郎中,钱林!”
钱林的身体,如同被雷电劈中,猛地一抽。
“洪武十八年,科举舞弊,收受考生贿赂白银两万两,助其金榜题名。”
“洪武二十年,卖官鬻爵,将江南一富商之子,破格提拔为正七品县令,价码,白银五万两。”
“洪武二十二年,与户部郎中吴谦勾结,侵占无主田亩共计一千三百亩,转卖于其同乡族亲,获利……”
“啊——”
不等沈炼念完,钱林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
一股腥臊的液体,顺着他那华贵的官袍裤脚,流淌而下,在光洁的地面上,汇成一滩肮脏的痕迹。
他终于崩溃了。
祝元瑾看着他,那张清秀的脸上,终于,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带着几分悲悯的笑意。
“锁拿。”
他轻声说道。
两名锦衣卫上前,将已经彻底疯癫的钱林,拖了出去。
他那凄厉的,如同诅咒般的嘶吼,还在空旷的衙门里,久久回荡。
“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偌大的正堂,瞬间空了一大半。
只剩下几个因为极度恐惧而瘫倒在地,还未被点到名字的,幸运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属于恐惧与绝望的,腥臊之气。
张凡等十几名年轻士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看着那满地的狼藉,看着那一个个曾经高高在上的身影,如今却如同猪狗一般被拖走。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战栗,从他们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祝元瑾缓缓走下台阶。
他从沈炼的手中,拿回了那份已经沾染上几分血腥气的卷宗。
他走到那群早已吓傻的,幸存的官员面前。
他将卷宗,轻轻放在了他们的面前。
“现在,还有人觉得,本宫的衙门,很清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