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融化的蜂蜜,顺着山坳的脊梁缓缓淌下来,先染黄了廊柱上的青苔,再漫过院角的蜂箱,最后落在程砚和安燠交握的手上。安燠睫毛颤了颤,被那点暖意挠得醒了神,鼻尖先嗅到熟悉的气息 —— 程砚身上的松脂香混着蜜渍甜,还有晨露打湿的青草味,像把整个初春的山坳都揉进了怀里。
“醒了?” 程砚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垂,毛茸茸的触感让安燠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的熊耳还没完全收回去,被晨光映得泛着浅金,尖端沾着点昨晚的雨珠,像颗透亮的小水钻。
安燠眯着眼笑,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耳尖:“你这耳朵,越来越不藏拙了。”
“藏什么?” 程砚把她往怀里拢了拢,薄毯滑落半边,露出她腕上缠着的红绳 —— 那是小芽去年编的,串着颗磨圆的桃核,说是 “保平安的”。“孩子们都知道程神是只爱偷蜜的熊,还藏得住?”
两人正腻歪着,院门外突然传来 “咚咚” 的敲门声,带着点急切,却又刻意放轻了力道。小芽的声音从门缝里钻进来,脆生生的:“阿燠姨,程叔叔,李伯从邻村来了,说有急事!”
程砚动作一顿,先把薄毯给安燠裹紧了,才起身去开门。门轴 “吱呀” 一声,撞碎了晨间的静谧,门外站着的李伯头发花白,衣角还沾着露水,手里攥着块皱巴巴的蓝布巾,神色焦灼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老兔。
“程神,安燠姑娘,” 李伯的声音发颤,往院里探了探,目光落在廊下的两人身上,“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叨扰……”
安燠已经起身,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青衫披在肩上,快步走过去:“李伯快进来,先喝碗热水缓一缓。” 她引着李伯往石桌旁坐,程砚早已钻进灶房,不多时就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蜜水,还搁了块红糖在碗边。
李伯捧着蜜水,手指都在抖,喝了两口才慢慢稳住神:“是我们村的水渠,昨晚后半夜塌了半截。眼瞅着就要浸种了,这水断了,今年的收成可就……” 他说着,眼眶就红了,“村里的壮丁倒是有,可张婶家和王家还在怄气,谁也不肯牵头,我这老头子,实在是劝不动啊。”
安燠指尖轻轻敲着石桌,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李伯所在的清溪村,去年因为分水源的事,张婶家和王家闹得不可开交 —— 王家的田在下游,张婶家截了上游的水浇菜,导致王家的麦苗旱了大半,最后闹到差点动手,还是柱儿带着 “邻村志” 去调解,才算暂时压下。可这梁子,终究是结下了。
“李伯,张婶家是还怪王家去年没赔粮?” 安燠柔声问,目光落在李伯攥紧的布巾上,那布巾上绣着半朵山茶花,是去年她送给清溪村妇人的花样。
李伯叹了口气:“可不是嘛!王家那小子嘴笨,明明后来补了三斗麦,却不会说软话,张婶就觉得他诚心气人。这回水渠塌的地方,正好在两家田地中间,谁都不肯先动手,生怕吃亏。”
程砚蹲在旁边削竹片,闻言抬头:“多大点事?我去一趟,一钉耙给他们把水渠修了不就完了?”
“不行。” 安燠立刻摆手,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忘了咱们说的?规矩是用来服务人的,不是让你当甩手掌柜的。这水渠要修,更要让他们自己解开心里的结,不然下次还得闹。” 她转头看向院门外,小芽正领着柱儿往这边来,柱儿肩上扛着靛青色的 “邻村志”,脚步沉稳,已经没了当年那个偷账簿的少年的慌张。
柱儿走到石桌前,先给李伯鞠了一躬:“李伯,我听说了。去年清溪村的账册上,记着‘王家补麦三斗,张婶拒收,心结未解’,如今正好是个了断的机会。” 他翻开 “邻村志”,泛黄的纸页上用炭笔写得工工整整,“咱们的‘互助记账法’,不光能记付出,还能记‘和解’呢。”
小芽也凑过来,举着手里的狼毫笔,笔杆上的山茶花在晨光里亮闪闪的:“李伯!我们跟你回清溪村,开‘少年议事堂’!三妮和二壮已经去叫其他孩子了,咱们让张婶和王家都来说说心里话!”
安燠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眼底泛起暖意。二十年前,她还是个躲在茶棚里用炭块画字的小丫头,如今,这些孩子已经能接过她手里的 “账册”,把 “暖” 字写进别人的日子里了。她伸手摸了摸小芽的头,又看向柱儿:“柱儿,你打算怎么说?”
柱儿抿了抿唇,眼神很坚定:“先让大家都说说水渠塌了的影响,再把去年的账摆出来。张婶怕吃亏,王家怕丢面子,咱们就用‘互助账’来记 —— 张婶先出工修水渠,记‘大度一钱’;王家帮忙把张婶家的菜地浇了,记‘诚意五分’,这些都写进‘邻村志’,让全村人都看见。”
程砚把削好的竹片往腰间一插,站起身:“行,我给你们搭把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敢在工地上闹脾气,我就罚他给我掏蜂箱!” 他说着,故意挺了挺胸膛,熊耳在发间晃了晃,逗得小芽 “噗嗤” 笑出声。
一行人往清溪村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麦田里的麦苗绿得发亮,风一吹,就像无数只小手在挥着;路边的野蔷薇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泥土里,洇出点点湿痕。安燠走在程砚身边,手里牵着小芽,听着孩子们在前头叽叽喳喳地讨论,心里软得像浸了蜜。
“程郎,你说咱们这样,算不算把‘暖’字写遍山野了?” 安燠轻声问,指尖不经意间碰到程砚的手,被他牢牢攥住。
程砚低头看她,眼底的光比阳光还暖:“不算。”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得等这些孩子老了,他们的孩子再接着写,才算真的写遍了。”
安燠笑了,踮脚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傻熊,想得倒长远。”
“不想长远点,怎么陪你晒一辈子太阳?” 程砚反手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让她避开路边的荆棘,“当年我扛着钉耙进山,就想找个安稳地方住,没想到捡了只小狐狸,还捡了这么多牵挂。” 他的声音里满是满足,“现在觉得,比当什么不周山神强多了 —— 仙宫再大,也没有这山坳里的炊烟暖。”
安燠心里一热,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了。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天,程砚扛着钉耙挡在她身前,替她劈开天罚之雷;想起他为了给她找蜜,被蜂子蛰成猪头;想起他蹲在灶房里,笨拙地给她熬粥;想起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和黄昏,他们手拉手走在山坳里,把日子过成了蜜。
到清溪村的时候,村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张婶叉着腰站在田埂上,脸色铁青;王家大叔蹲在水渠边,闷头抽着旱烟;其他人则站在一旁议论纷纷,没人敢上前劝。看到程砚一行人来,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
“程神,安燠姑娘。” 张婶的语气缓和了些,但还是梗着脖子,“不是我们不修路,是王家太欺负人了!去年断了我们的水,今年水渠塌了,还想让我们先动手?没门!”
王家大叔猛地站起身,手里的旱烟杆往地上一磕:“我没欺负人!三斗麦我都补了,是你自己不收!现在水渠塌了,大家都受影响,你还在这儿计较!”
“我计较?” 张婶拔高了声音,“我家菜地离水渠最近,塌了最先淹的是我家!我凭什么先出工?”
两人又吵了起来,唾沫星子横飞。小芽见状,突然举起手里的狼毫笔,对着人群喊:“大家安静!现在开‘少年议事堂’,谁再吵,就罚他抄十遍‘暖’字!”
孩子们立刻附和,三妮举着竹片拍在旁边的石头上,啪地一声脆响:“对!程神说了,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咱们摆事实,讲道理!”
张婶和王家大叔愣了一下,看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倒是不好意思再吵了。柱儿趁机上前,翻开 “邻村志”,朗声念道:“去年三月,清溪村干旱,张婶家截上游水源浇菜,导致王家麦田缺水,减产五斗。后王家补麦三斗,张婶拒收。记‘隔阂一钱’。” 他合上书,看向两人,“张婶,王家大叔,这账大家都看着呢。现在水渠塌了,要是不修,两家的田地都得受影响,到时候损失的可就不止五斗麦了。”
小芽接着说:“我们商量好了,用‘互助记账法’!张婶你先出工修水渠,我们记‘大度一钱’;王家大叔你帮张婶家浇菜地,记‘诚意五分’。这些都会写进‘邻村志’,以后大家都能看到,你们都是为村里做事的好人!”
张婶的脸色松动了些,瞥了眼王家大叔:“我出工可以,但他得真心实意给我家浇地,不能偷工减料!”
王家大叔挠了挠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那是自然!之前是我嘴笨,没说清楚。张婶,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去挑水!”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家纷纷挽起袖子,准备动手修水渠。程砚找了块平坦的地方,把钉耙往地上一插,开始指挥大家分工:“年轻力壮的跟我去搬石头,妇女们帮忙和泥,孩子们负责记账,顺便给大家送水!”
安燠蹲在田埂边,看着孩子们围着小芽,认真地记录每个人的付出:“李伯搬石头三块,记‘出力二分’;王婶和泥五桶,记‘勤劳三分’;二壮递工具十次,记‘热心一钱’……” 炭笔在账簿上沙沙作响,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认真劲儿。
张婶和王家大叔果然和好了。张婶在水渠边搬石头,额头上沁满了汗珠,王家大叔挑着水过来,先给她递了瓢水:“张婶,歇会儿再干。” 张婶愣了愣,接过水瓢喝了一口,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老王,谢了。”
安燠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她走到柱儿身边,看着他在 “邻村志” 上写下:“清溪村水渠修缮,张婶与王家和解,记‘和睦一两’。” 墨迹未干,在阳光下泛着光。
“柱儿,” 安燠轻声说,“你看,这就是‘山民志’的意义。不是记谁欠了谁,是记谁放下了隔阂,谁温暖了别人。”
柱儿抬头看她,眼里满是敬佩:“阿燠姨,我明白了。以前我觉得,记账是为了让人不忘记别人的好,现在才知道,记账更是为了让人愿意去做好事,愿意去原谅别人。” 他顿了顿,又说,“就像当年你原谅我偷账簿一样。”
安燠笑了,摸了摸他的头:“你那时候不是偷,是太想要一份被人认可的感觉了。现在,你已经成了能给别人认可的人了。”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水渠终于修好了。清澈的水流顺着渠槽缓缓流淌,滋润着两边的田地,大家都欢呼起来。程砚抹了把脸上的汗,走到安燠身边,递过一个蜜罐:“刚从蜂箱里掏的,没兑水,甜得很。”
安燠接过蜜罐,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蜜香扑面而来。她舀了一勺递到程砚嘴边:“你也吃。” 程砚张嘴吞下,甜汁在舌尖炸开,他眯着眼笑,像只满足的熊:“还是我家阿燠喂的蜜最甜。”
小芽跑过来,举着 “山民志” 给他们看:“阿燠姨,程叔叔,你们看!今天记了满满三页,都是‘和睦’‘热心’‘勤劳’!”
安燠接过账簿,翻看着那些稚嫩的字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在茶棚里用炭块画 “暖” 字,那时候只是觉得,要是有人能给自己一点温暖就好了。没想到二十年后,她不仅得到了程砚的温暖,还和他一起,把这份温暖传给了这么多人。
夕阳西下的时候,一行人准备回山坳。清溪村的人送了他们很远,李伯手里捧着一篮刚摘的青菜,非要塞给他们:“程神,安燠姑娘,孩子们,谢谢你们。没有你们,我们这水渠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程砚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李伯客气了,都是邻里乡亲,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
往回走的路上,孩子们在前头唱着歌,歌声清脆,回荡在山谷里。程砚和安燠走在后面,手牵着手,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程郎,” 安燠轻声说,“你看,这山坳里的账,会一直记下去的,对不对?”
程砚低头看她,眼底满是温柔:“对。只要还有人愿意去记别人的好,愿意去温暖别人,这账就会一直记下去。” 他顿了顿,又说,“就像我们的日子,会一直这么甜下去,直到永远。”
安燠笑了,往他怀里靠了靠。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洒在孩子们的歌声里,洒在那本写满了 “人心” 的账册上。山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和麦香,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温暖。
回到山坳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小芽和孩子们把 “山民志” 挂在祠堂里,然后就跑回家吃饭了。程砚和安燠坐在廊下,手里捧着蜜罐,慢慢喝着。
“今天累不累?” 安燠问,指尖轻轻揉着程砚的肩膀。
程砚摇摇头,握住她的手:“不累。看着大家开开心心的,比晒一天太阳还舒服。” 他顿了顿,又说,“阿燠,我觉得,咱们这辈子没白活。”
安燠笑了,眼眶有点热:“是啊,没白活。”
两人靠在一起,看着天上的星星,听着山溪的流水声,还有远处传来的狗吠声。一切都那么宁静,那么祥和。安燠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日子 —— 有程砚在身边,有孩子们围绕,有山坳里的烟火气,有一本记满了人心的账册。
夜深了,程砚把安燠抱回屋里。红烛摇曳,照亮了墙上挂着的 “山民志”,扉页上的 “暖,非一日之功;情,需众人来书” 在烛光下泛着暖光。
安燠躺在床上,程砚躺在她身边,把她搂进怀里。她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慢慢闭上了眼睛。
“程郎,” 她轻声说,“明天还晒太阳吗?”
“晒。” 程砚的声音带着睡意,却很坚定,“明天晒,后天晒,晒一辈子。”
安燠笑了,在他怀里蹭了蹭,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梦里,她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天,程砚扛着钉耙撞进山坳,撞进她的眼睛里,眼里满是温柔和坚定。
而那本红皮的 “山民志”,就放在床头,烛光下,墨迹未干的字迹仿佛在轻轻诉说着:这世间最珍贵的,不是金银财宝,不是神仙地位,而是人心底的那份温暖,那份善良,那份愿意为别人付出的真心。
晨光再次洒满山坳的时候,安燠醒来,程砚已经不在身边了。她起身走到窗边,看到程砚正蹲在院角的蜂箱边,小心翼翼地掏着蜂蜜,阳光洒在他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小芽和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手里拿着新刻的竹片,喊着 “少年议事堂” 的口号。远处的麦田里,传来村民们劳作的歌声,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安燠笑着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程砚看到她,立刻举起手里的蜜罐,笑得像个孩子:“阿燠,你看,今天的蜜特别甜!”
安燠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蜜罐,拧开盖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甜汁在舌尖化开,顺着喉咙流进心里,暖得她浑身都舒服。
“嗯,真甜。” 她笑着说,眼底满是幸福。
山坳里的晨光正好,炊烟袅袅,麦浪翻滚,蜂鸣阵阵。这本关于 “人心” 的账册,还在继续书写着,书写着一个个温暖的故事,书写着一段段真挚的感情,书写着山坳里一代又一代人的幸福与安宁。而程砚和安燠,就像这山坳里的两棵老槐树,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用他们的温柔和善良,守护着这份温暖,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