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暗红色的太阳像血一样,将耿济镇土黄色的围墙和周围新翻的泥土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橙红。高鉴立马于镇外一处小丘之上,眉头微蹙,望着眼前这座已然变成刺猬般堡垒的镇甸。他麾下的骑兵依旧在外围游弋,封锁着道路,但镇内王薄军依托工事,显然打定了固守的主意。
“看来,王薄是打算在这里跟我们耗下去了。”高鉴对身旁的刘苍邪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单纯的骑兵袭扰,对于龟缩在坚固据点内的敌人,效果已然大减。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待张定澄主力抵达后,再从容不迫地修筑营垒,将耿济镇团团围困,步步为营,困死王薄。为此,他已派出部分士卒,开始在镇南选择合适地点,平整土地,准备设立寨栅。
然而,王薄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安稳扎营的机会。
就在武阳军工兵刚刚打下第一根木桩之时,耿济镇紧闭的北门忽然洞开!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战鼓声,约两千名王薄军步卒,在一员悍将的率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水,悍然杀出!他们的目标明确,直指正在施工的武阳军营地!
“敌袭!结阵!迎敌!”负责警戒的武阳军军官声嘶力竭地大吼。
刚刚卸下甲胄、正准备投入筑营工作的武阳军士卒们,猝不及防,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仓促间组织的防线,在王薄军这波蓄谋已久、旨在破坏的亡命冲击下,显得摇摇欲坠。虽然凭借精良的装备和单兵素质,武阳军很快稳住了阵脚,并将出击的敌军击退,但筑营工作却被彻底打乱,刚刚立起的几段栅栏被推倒,挖掘了一半的壕沟也被填平了不少。
高鉴脸色阴沉地看着退入镇中的敌军,以及一片狼藉的营地旧址。王薄这一手,狠辣而有效。他不能让自己的士兵在敌人眼皮底下,冒着被突袭的风险修筑营垒。
“传令,放弃此地,后撤三里,加强警戒!”高鉴无奈下令。失去了先机,仓促筑营已不可行,他只能暂时后撤,等待张定澄的到来。
就在这略显憋闷的时刻,西方地平线上,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一面熟悉的“张”字大旗,在夕阳的余晖中清晰可见。紧接着,是无数黑压压的兵马,如同移动的森林,带着一股肃杀而沉稳的气势,向着耿济镇方向滚滚而来。
“是张将军!张将军到了!”武阳军阵中爆发出阵阵欢呼,原本因筑营受挫而有些低落的士气,瞬间为之一振。
高鉴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罕见的轻松神色。援军,终于到了!
不多时,两军在镇外顺利会师。张定澄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征尘,但眼神依旧沉稳锐利。他与高鉴、刘苍邪简单见礼后,便立刻进入了状态。
“主公,末将幸不辱命。”张定澄言简意赅地汇报,“东路王薄疑兵五千,已于济水白马渡遭我半渡而击,全军覆没,其伪帅吴璘授首。其余人等,纷纷投降,缴获军械旌旗无算。”
高鉴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赞道:“好!定澄兄此战,干净利落,断王薄一臂!”
张定澄微微颔首,继续道:“此外,济北县已于我军追击东路之时,戏剧性开城投降。”他简单讲述了王延嗣“躺赢”接收济北的经过。
高鉴和刘苍邪听得面面相觑,随即不禁莞尔。这倒是意外之喜,济北光复,意味着后方彻底稳固,他们可以全心全意对付眼前的王薄。
“济北既定,我军后顾无忧矣。”高鉴点头,随即脸色一肃,指向远处的耿济镇,“然,眼前这条老狐狸,却扎下了硬刺。定澄你未来之前,我欲筑营,却遭其出城突袭,被迫放弃。”
他详细介绍了这三日来对王薄军的骚扰、对方逐渐适应的过程,以及王薄退入耿济镇后,强征粮草、深沟固守的举动。
“镇中情况,据逃出的百姓零散所言,颇为凄惨。”高鉴语气沉重,“王薄强行‘借’粮,几近刮地三尺,民怨沸腾。由此可见,其军中存粮必然已捉襟见肘,难以久持。军心士气,恐怕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刘苍邪在一旁补充道:“没错!这两日,王薄接连派出了多批死士,试图从各个方向突围,看样子是去求援的。咱们的游骑虽然拦截了大部,但难保有漏网之鱼。”
张定澄静静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座暮色中轮廓愈发清晰的耿济镇。待高鉴与刘苍邪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充满力量:“主公与刘将军所言极是。王薄已是困兽,粮草将尽,军心浮动,突围求援是其唯一生路。然,其固守待援,所待者,无非一处。”
说着,他挥了挥手,亲兵立刻在三人面前摊开了一幅巨大的齐郡舆图。
火光跳跃,映照着羊皮地图上山川城邑的线条。高鉴、张定澄、刘苍邪,三位武阳军的核心人物,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舆图上的同一个点——历城!
那是王薄经营多年的老巢,是齐郡的郡治,也是如今唯一可能派出援兵、接应王薄的地方。
“历城……”高鉴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代表着城池的标记上,眼神锐利如鹰,“王薄派出死士,必是前往历城求援。他固守耿济镇,就是在等历城的兵马来接应他,或者,至少吸引我军注意力,为历城创造机会。”
“然也。”张定澄接口道,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历城到耿济镇的路线,“历城守军经历前次挫败,虽龟缩不出,但兵力犹存。若得知王薄被困于此,倾巢来援,内外夹击,确是一大麻烦。”
刘苍邪狞笑一声,摩拳擦掌:“怕他个鸟!来了正好,一并收拾了,省得老子再去攻城!”
高鉴凝视着地图,目光在耿济镇和历城之间来回移动,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片刻沉默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张定澄和刘苍邪都精神一振:
或者……我们不妨换个思路。高鉴的指尖重重地点在历城的位置,与其强攻耿济镇这块硬骨头,不如……围点打援。
围点打援?刘苍邪眼睛一亮。
正是。高鉴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王薄不是指望历城援军吗?那我们就在耿济镇外摆出重重围困的架势,做出定要全歼王薄主力的姿态。历城守军得知主公危在旦夕,岂敢不急忙来救?
他看向张定澄,两人眼中闪过心照不宣的默契。
张定澄立即领会,接口道:主公妙计。届时,我军可主力埋伏于历城至耿济镇的必经之路上,以逸待劳。只要历城援军一出,便落入我军彀中。一旦歼灭其援军,历城必然空虚,届时或可一鼓而下!而耿济镇内的王薄,得知援军覆灭,最后的希望破灭,军心必然彻底崩溃,不成自乱!
刘苍邪听得热血沸腾,猛地一拍大腿:好!这个法子好!既能灭了王薄的援军,又能趁机拿下历城,还能逼死王薄老儿,一箭三雕!
高鉴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眼神锐利如刀:王薄想等援军,我们就让他等。不过,他等来的不会是救兵,而是催命符!
他随即下令:定澄,你即刻安排,在耿济镇外大张旗鼓地修筑营垒,做出长期围困、志在必得之势。同时,多派斥候,严密监控历城方向动静,我要知道历城守军的一举一动!
苍邪,你的部下连日奔波,最为辛苦,暂且休整,但需保持警惕,作为机动兵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张定澄与刘苍邪齐声领命。
随着高鉴围点打援的战略确定,武阳军的作战重心悄然发生了转移。耿济镇的对峙,不再是单纯的困兽之斗,而是演变成了一场更大棋局的诱饵。能否顺利吞并齐郡,关键已不完全在于能否攻克这座小镇,而在于能否在野战中,干净利落地歼灭从历城出来的援军,以及,能否趁机夺取那座空虚的城池。
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武阳军的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一场针对历城援军的致命埋伏,正在紧张的谋划中。而远处的耿济镇,依旧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沉默地喘息,等待着它期盼的、却不知正在走向毁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