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几乎是踮着脚尖回到乾清宫的,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殿内弥漫的龙涎香与药味混杂的气息,此刻闻起来更像是硝烟前的死寂。太子萧景琰背对着他,站在那具已无生息的龙榻前,身影被窗外透进的、惨白的天光拉得细长,孤峭而压迫。
“殿下,”高永在数步外停下,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唤老奴?”
景琰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龙榻上,声音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高公公,父皇龙驭上宾,这宫里宫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方才宫门外的动静,想必你也知道了。”
高永心头一紧,知道正题来了。“老奴……略有耳闻。一些不明真相的士子百姓,受人蛊惑,聚众请愿……实乃大不敬!”
“是请愿,还是逼宫?”景琰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高永,“父皇临终前,手指于你,口中唤着本王的名字……高公公,你是父皇身边最亲近的人,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扑通一声,高永直接跪了下去,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明鉴!陛下……陛下当时已是弥留之际,神智昏沉,手指何方,言语何意,老奴……老奴实在惶恐,不敢妄自揣测天意啊!至于遗诏……陛下确未当着老奴的面留下明旨,若有半句虚言,叫老奴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赌咒发誓,将“不明所以”和“没有明旨”咬得极重。
景琰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眼神深处是洞察一切的冰冷。他知道这老狐狸不会轻易松口,父皇最后的指向,更像是一个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未解的谜题,或者说,一个需要他萧景琰自己去“争取”的暗示。
“起来吧。”景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既然没有明旨,那国本大事,便需由朝议公决,遵循祖制。你是司礼监掌印,宫内安危、消息传递,至关重要。如今非常时期,本王要你确保,宫内的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关于遗诏的无稽流言,不得传出宫外半分。同时,宫外的任何消息,尤其是军队异动,必须第一时间报与本王知晓。你可能做到?”
高永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老奴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为殿下分忧,守好宫禁!”
“很好。”景琰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去吧。看好宫门,安抚好那些‘请愿’的百姓……记住,是‘安抚’,不是驱散。另外,没有本王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皇宫。尤其是……长春宫和延禧宫,她们若问起,便说是本王的旨意,让她们安心为父皇守灵,勿问外事。”
“是,是,老奴明白!”高永连声应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躬身退出了大殿,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直到走出乾清宫很远,他才敢稍稍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眼神复杂地回望了一眼那巍峨的殿宇。
太子这是要软禁周贵妃和五皇子,同时利用他来控制宫内舆论和消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他摸了摸袖中那枚冰凉坚硬的物件,心中天人交战。那东西,交,还是不交?何时交?交给谁?
……
就在高永离开后不久,景琰召来了赵怀安。
“怀安,宫禁情况如何?”
赵怀安一身戎装,神色凝重:“回殿下,宫门已按殿下吩咐封锁,由我们的人和高公公的人共同把守,暂时无虞。但是……”他顿了顿,“西华门和神武门的副统领,都是昔日三皇子举荐的人,虽然表面服从,但末将观察到他们麾下兵马调动有异,似乎在暗中串联。而且,宫外我们的人传来消息,京营副将周勃(周贵妃弟)今日一早便称病未去营中,其部下几个心腹将领也行踪诡秘。”
景琰眼神一凛。果然开始了。萧景哲的人,和周氏外戚的人,已经开始动作了。封锁宫门,控制消息,只是第一步,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里应外合,颠覆乾坤!
“东宫防卫如何?”
“已增至三倍兵力,各处要害均已加派暗哨,确保万无一失!”
“不够。”景琰沉声道,“你亲自去,将我们最能信任的那一队暗卫,调入东宫,尤其是……林公公静养的那处密室周围,要绝对安全。没有本王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后宫嫔妃和某些重臣。”
赵怀安心中一凛,知道林夙在太子心中的分量,立刻抱拳:“末将遵命!必以性命护林公公周全!”
景琰点了点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内忧外患,如同两张不断收紧的网。北疆的战事,京营的异动,朝堂的观望,宫内的暗流……还有那个至今下落不明、与戎狄勾结的萧景哲!
他感觉自己像站在一根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上,四周狂风呼啸,而能让他稳住心神的,唯有……
他下意识地望向东宫的方向。
夙夙,你现在……怎么样了?
东宫,密室内。
林夙靠坐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锐利,只是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病气。他刚刚听完了小卓子从冯静那里打听来的、零碎而混乱的消息。
皇帝驾崩,遗诏不明(或者说,至少表面上是“不明”),宫门封锁,百官聚集太极殿,宫外出现“万民请愿”要求公示遗诏,京营异动,周贵妃和五皇子被变相软禁……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他几乎能想象到景琰此刻面临的巨大压力。无人可依,四面楚歌。
“公公,冯静还说……”小卓子压低声音,凑到林夙耳边,“高公公那边,态度暧昧,似乎……似乎手里真的攥着点什么,但又不敢拿出来。另外,三皇子府那边,虽然被围了,但今天早上,有人看到有可疑的信鸽从府内飞出,往北边去了。”
林夙的瞳孔微微收缩。信鸽往北……是给戎狄报信?还是与京营的周勃联络?
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地梳理着这些信息。敌人的行动很快,几乎是皇帝刚咽气就开始了。这说明他们准备充分,而且……在宫内一定有级别不低的内应。
“小卓子,”林夙睁开眼,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再去一趟,告诉冯静,不管他用什么方法,花多少钱,我要知道三件事。”
他伸出三根苍白的手指,一一数道:“第一,查清今日宫门值守中,哪些是西华门和神武门的副统领及其亲信,他们最近和谁接触过。第二,京营周勃称病,他人在哪里?他手下那几个将领的具体动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盯紧高永!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哪怕是一个眼神,我都要知道!”
“是,公公!”小卓子记下,转身又要走。
“等等!”林夙叫住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缓过气来才道,“另外……想办法,给宫外的柳文渊和杜衡递个消息,不用具体内容,只需让他们知道……宫里局势危急,让他们暗中联络可信的同僚,做好准备,但切勿轻举妄动,等待……殿下的信号。”
他不能直接联系石虎或者秦岳的旧部,那太明显,容易授人以柄。但通过柳文渊和杜衡这些文官暗中串联,营造舆论和声势,同样至关重要。
小卓子重重地点了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密室内重归寂静。林夙靠在枕上,胸口因方才的激动和连续的吩咐而隐隐作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程太医的警告言犹在耳。可他不能停,更不能倒。
殿下需要他。哪怕只能在这方寸之地,运筹帷幄,他也要竭尽全力,为他撑过这最艰难的时刻。
他挣扎着,从枕下摸出那枚景琰私下赠予他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和温暖。
乾清宫内,气氛愈发凝重。
宫门外“请愿”的百姓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喧哗之声甚至隐隐传到了宫内。一些不明就里的低阶官员也开始窃窃私语,恐慌和猜疑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
方敬之主持完祭文宣读后,便以“协调百官,准备大行皇帝丧仪”为由,回到了文渊阁,实则是在暗中观察风向,并与几位阁臣密议。
而高永,则忠实地执行着景琰的命令,一方面派人去宫门外“安抚”民众(实则拖延时间),另一方面加紧了对各宫门的控制,尤其是西华门和神武门,他甚至亲自去巡视了一圈,对那两位副统领软硬兼施,暂时稳住了局面,但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太子虽然暂时控制了皇宫,但法理上的欠缺,以及宫外潜在的军事威胁,就像两把悬顶之剑。
就在这压抑的僵持中,一名被派去宫外打探消息的东宫侍卫匆匆返回,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殿下!”侍卫单膝跪地,气息不稳,“京营副将周勃,并未抱病在家!我们的人发现,他……他出现在西郊大营,正在集结兵马!而且,营中隐约有传言,说……说太子您……您隐匿先帝遗诏,意图篡位!”
景琰猛地转身,眼中寒光爆射!
“他敢?!”
集结兵马!散布谣言!这是要兵谏?还是要直接造反?!
“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我们的人亲眼所见!而且,西郊大营距离京城不过三十里,骑兵快马一个时辰便可抵达!”
景琰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周勃果然和周贵妃、萧景哲勾结在了一起!利用京营的兵力,以及“遗诏”这个借口,要强行逼宫!
宫内有萧景哲的余党试图控制宫禁,宫外有周勃的京营兵马虎视眈眈,再加上那些被煽动的“民意”……这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谢勇的援军到何处了?”景琰急问。
“按日程,最快也需两日后才能抵达居庸关,根本来不及回援京城!”
远水救不了近火!
景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他能依靠的,只有皇宫的守卫,以及……京城内那些尚未被周勃完全控制的兵马,比如……九门提督麾下的部分城防军,以及……赵怀安能够调动的东宫侍卫和暗卫。
还有……林夙暗中布置的那些力量。
“赵怀安!”
“末将在!”
“你立刻持本王令牌,秘密出宫,去见九门提督冯奎!告诉他,周勃勾结逆党,意图作乱,让他紧闭京城九门,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若能助本王平定叛乱,本王保他冯家世代荣华!若他敢有二心……”景琰眼中杀机毕露,“后果自负!”
“是!”赵怀安接过令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这是冒险之举。冯奎态度不明,万一他倒向周勃,赵怀安此行便是自投罗网。但景琰已别无选择,必须赌一把!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进来,脸色惨白:“殿下!不好了!长春宫……长春宫那边闹起来了!周贵妃带着五皇子,硬要闯宫出去,说是要去太极殿前,当着百官的面,问问太子……为何软禁她们母子,是不是想……想杀人灭口!”
景琰额头青筋跳动!好一个周贵妃!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泼闹事,分明是想把水搅浑,制造混乱,给宫外的周勃创造机会!
“高永呢?!”他厉声问道。
“高公公……高公公已经带人过去拦着了,但……但周贵妃以死相逼,情况混乱……”
景琰闭上眼,只觉得一股暴戾之气在胸中翻涌。杀机,从未如此刻般强烈。
夜幕,在一种极致的压抑和混乱中,缓缓降临。
京城上空,阴云密布,不见星月,仿佛一只巨大的、漆黑的锅盖,笼罩着这片权力角逐的修罗场。
宫门依旧紧闭,但门外的“请愿”人群在得到某些“承诺”后,暂时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更深的隐患。宫内的混乱似乎被暂时压制下去,周贵妃和五皇子被“请”回了长春宫,加派了“守卫”,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愈发浓烈。
东宫密室内,林夙听着小卓子带回的、关于周勃集结兵马和长春宫闹事的最新消息,眉头紧锁。
敌人的行动,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辣。军事压力与宫内闹事双管齐下,这是要将殿下逼入绝境。
“公公,冯静那边又递来消息,说……说高公公下午秘密去了一趟司礼监的档案库,在里面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出来时脸色很不好看。”小卓子低声道。
档案库?林夙心中一动。高永去那里做什么?司礼监档案库除了存放历年奏章副本、宫廷记录,难道还会藏着别的……比如,真正的遗诏?或者……与遗诏相关的线索?
父皇临终前指向高永,高永态度暧昧,如今又在这个敏感时刻去档案库……
一个模糊的猜想在林夙脑海中逐渐成形。
但他没有证据。而且,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和处境,根本无法去查证。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小卓子警惕地问:“谁?”
“是我,赵怀安。”门外传来低沉的声音。
小卓子看向林夙,见林夙点头,才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赵怀安闪身进来,他穿着一身夜行衣,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林公公,您身体如何?”赵怀安抱拳行礼,语气带着关切。
“无妨。”林夙摆摆手,急切地问,“赵统领,外面情况如何?殿下可还安好?”
赵怀安神色凝重:“殿下安好,但形势危急。周勃已在西郊大营集结了超过两万兵马,随时可能兵临城下。九门提督冯奎态度暧昧,末将虽见到了他,他也答应会紧闭城门,但……末将感觉,他是在观望,若局势不利,他很可能倒向周勃。”
林夙的心沉了下去。两万对数千(皇宫守卫加上东宫侍卫),兵力悬殊。冯奎若倒戈,京城门户洞开……
“殿下有何打算?”
“殿下已命我加强东宫防卫,同时……准备在必要时,启动……‘惊蛰’计划。”赵怀安压低了声音。
林夙瞳孔一缩。“惊蛰”计划,是景琰与他早年设定的、最坏情况下的应急方案,涉及动用一些隐藏极深的力量,甚至包括……部分非常规手段。启动它,意味着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我明白了。”林夙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赵统领,请你转告殿下,宫中宦官体系内,并非铁板一块。高永态度可疑,但司礼监下属的御马监、兵仗局等,或有可用之人,可让冯静暗中联络。另外,务必……务必小心饮食和贴身用物,谨防狗急跳墙之辈下毒暗算。”
“是!末将一定转达!”赵怀安重重点头,看着林夙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那双却依旧冷静睿智的眸子,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敬意。“林公公,您……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殿下……不能没有您。”
林夙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苦笑:“我知道了。你去吧,保护好殿下。”
赵怀安不再多言,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密室。
门重新关上。
林夙靠在枕上,只觉得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用手帕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
摊开手帕,上面赫然是一抹刺目的鲜红。
他默默将手帕攥紧,藏于袖中,眼神却愈发坚定。
殿下,无论前路如何,夙……定陪你,走到底。
而此刻的乾清宫内,萧景琰独自站在巨大的大胤疆域图前,目光死死盯着京城的位置。
宫门封锁,能挡得住流言,挡得住混乱,却挡不住即将到来的、真正的刀兵吗?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划过地图上京城的方向,最终,重重地按了下去。